“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豪情,激励我踏上南下香港之路
1984年,中英两国政府发表了《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向全世界宣布:中国政府定于1997年7月1日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英国政府于同一时间将香港交还中国。百年国耻,将一朝雪洗,海内外中华儿女是何等的振奋,世界
经过数年的读书、研究和思考,我的思路渐渐清晰了,决定以十九世纪末的“香港拓界”为小说的中心事件。我们今天所说的“香港”,其实包括香港本岛、九龙和新界三个组成部分。其中香港本岛割让于1842年的《南京条约》,是第一次鸦片战争的产物,九龙割让于1860年的《北京条约》,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结果;而新界本属广东新安县,1898年,英国政府出于扩张野心,向中国提出“展拓香港界址”的无理要求,软弱无能的清廷被迫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将新安县大部土地和海域租让与英国,租期99年,这是英国蚕食我国领土香港“三部曲”的一个总结。香港拓界自1898年4月李鸿章与英国公使窦纳乐谈判起,到1899年4月英军以武力接管新界止,前后正好一年的时间,事件紧凑,人物贯穿,比较适合一部长篇小说的基本框架,再以1900年1月李鸿章出任两广总督时途经英国的香港作结,首尾呼应,浑然天成。我仿佛找到了一把打开历史之门的钥匙,兴奋不已!
1994年,在中共中央统战部和北京市委的支持下,我终于踏上了南下香港之路。
面对无碑的义冢,抗英义士在我心中复活了
国人凡是学过中国现代史的,对于两次鸦片战争先后割让香港、九龙大都耳熟能详,唯独租让新界这一段史实,教科书要么一笔带过,要么只字不提,有关的历史著作如凤毛麟角。莫说内地人,连香港同胞对此也知之甚少,许多久居港岛的人都没去过新界,更不知道在那里曾经发生过多么惨烈的故事……
当年,《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的签订激起了新安县乡民强烈的义愤,由邓菁士等义士牵头,联合邓、文、廖、彭、侯五大家族,奋起抗英保土,在清廷和港英当局两面夹击的情势下,他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宁为华夏之鬼,不作英夷之民,先后在大埔、林村谷、上村石头围、鸡公山与全副武装的英军和警察展开血战,最后据守锦田吉庆围,遭到毁灭性的残酷镇压,男女老少战死无数。死难者的遗体由乡亲们运出来,肉葬在鸡公山下,血肉之躯和着那血染的黄土,堆成一座义冢。
我从北京来到香港,从港岛来到新界,吉庆围前,鸡公山下,寻找这座义冢。途中向人问讯,一问三不知,百年义冢,与喧嚣浮华的时尚距离太远了。然而我寻寻觅觅,终于在一株盘根错节的榕树下找到了它。这是一座硕大的坟墓,占地数十平方米,墓身呈徐缓的坡形,以水泥覆顶,正面砌以屏风式石壁,本也是粤地常见的墓葬形式。而不寻常之处在于,墓前并没有记载逝者姓名、身份、事迹的墓碑,只在一块不大的石板上刻着“义冢”二字。为什么?因为埋葬在这里的是一群抗英义士,在港英当局眼中属“犯上作乱”分子,当然不允许彰显颂扬,过去如此,时至20世纪90年代也仍然如此。义冢无碑,英灵无言,我默默地站在坟前,向着他们三鞠躬。那一刻,我的耳畔响起一个声音:“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那一刻,含恨长眠在义冢中的抗英义士在我心中复活了,我要写,把那一页血染的历史写出来,不然,将无颜面对这些英灵!
片纸只字都来之不易,我把它们看得比命还重
我一次又一次从港岛穿越海底隧道,登上九龙半岛,翻越大帽山,从吐露港到大埔墟,从林村谷到石头围,从锦田到屏山、厦村,沿着抗英义士当年走过的路,辨认他们战斗的足迹,查询他们的姓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90多年前的往事,人们还记得吗?
在屏山“文物径”的尽头,600年古塔聚星楼近旁,有一座硬山式老屋,已经十分破旧,粉墙斑驳,门前堆着垃圾杂物,长着齐腰深的荒草,与修葺一新的聚星楼极不协调,显然不属于供人参观的“文物”之列。但在它门楣上镌着的三个大字“英勇祠”却引起了我的注意,近前看去,里面光线幽暗,四壁的下半部浸泡在积水里,水中还露出半截石碑,碑的上方悬有一匾,上书“忠义留芳”。我向当地的邓圣时老人请教:这“英勇祠”祭祀的是何人?为什么破败如此?哪知这一问,正好触到老人痛处,也震撼了我的心灵!原来,这石碑上所镌刻的烈士、烈妇姓名,正是1899年4月抗英保土战的死难者!港英当局为了掩盖血腥的历史,在20世纪80年代借口“市政建设需要”,填平了屏山河,将平地垫高五六米,破坏了原有天然排水系统,山洪、雨水和生活废水无处排放,地势低陷的“英勇祠”惨遭水淹!
我从老人的手中接过“英勇祠”石碑碑文的复制件,如获至宝,急切地拜读那些被岁月淹没的姓名。我以为,这就是鸡公山下义冢之中全部死难者的名单。但是我错了,碑上只有173个名字,而整个新界保卫战中为国捐躯的烈士、烈妇的数目,百倍、千倍于此也不止,英勇祠中所祭祀的死难者只不过是他们之中极小的一部分,而绝大多数连姓名也没有留下来,青山处处埋忠骨,与这片浸透鲜血的热土共存了。即便是碑上留名的,有些也仅是“阿英”、“阿珠”这样的乳名,以及“邓门梁氏”、“苏门黄氏”之类有姓无名的称呼,当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强占他们的家园之时,这些农夫、农妇拿起火铳、大刀、长矛甚至菜刀,与称霸世界的英国殖民军奋死拼搏,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邓圣时老人自此成为我的挚友,数年的采访,他和他的乡亲们给予了我很多帮助。他们拿出记载着当年抗英斗争中购买枪炮款项的家族账簿,以及祖上曾使用过的刀、枪、油灯和杯、碗,使我亲切地嗅到了那历史的气息;他们拿出向来秘不示人的族谱,为我清晰地勾画出邓氏家族由内地迁粤并在新安县绵延的脉络,尤为可贵的是抗英斗争领袖邓菁士等人的身世,不仅为小说创作提供了可靠的依据,而且极具史料价值。以往看到的一些资料,多把邓菁士写作“邓清士”或“邓青士”,而且称他为吉庆围人,都是错误的,真实的邓菁士是厦村人,邓氏族谱载:“国学公名芝槐,字弼才,号菁士,乳名乳槐,乃郡庠诞献公长子也。补国学生。娶仇氏,生一子,曰锡龄。公生于道光二十八年戊申九月二十三日,终于光绪二十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卯时,享年五十二岁。”当我看到这样翔实的第一手资料,激动之情难以名状。邓氏族人在他们的祠堂里,以当地最尊贵的“九大簋”盛宴招待我,我说:“邓先生,太客气了,不敢当!”邓圣时老人眼含热泪,说:“我们是大清国的遗民!霍老师,你从北京来到这里,写我们祖先的事迹,谢谢你啊!”
那时候,我住在港岛北角。每天采访回来,泡上一杯从北京带来的茉莉花茶,打开电视,调到中央4台,我听着它的声音,整理好当天的采访记录,然后再准备第二天的采访提纲,一切就绪,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草草睡几个钟头,起床后又出发了。在长达数年时间里,我的生活几乎天天如此。支撑我的,绝不仅仅是对文学的热爱,更是重负在肩的责任感、使命感,仿佛那些不灭的英灵在冥冥之中注视着我,期待着我,催促着我,使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那些年,我凭着两只脚踏遍了香港,前前后后,采访各界人士数百人次,查阅中外文献资料数千万字,探访文物古迹不计其数。一个世纪的反差,香港早已面目全非,街道、建筑、码头、车船、服饰……全变了,而在我的笔下,却必须时光倒流,太平山,维多利亚港湾,皇后像广场,港督府,英军司令部,中央警署,圣约翰大教堂,域多利监狱,添马舰码头,天星渡轮码头,宋王台……都要恢复当年原貌,谈何容易!感谢新华社香港分社的领导和同志们,感谢我那些香港朋友,他们尽其所能,为我提供了许多方便,从浩如烟海的书籍、报刊、档案中沙里淘金,发掘有用的文字和图像资料。所幸的是,百年沧桑并没有使历史完全断裂,我竟然查到了香港拓界时港英当局的大量文件、布告和书信,英军镇压新安县人民的暴行和抗英义士的英勇抵抗,如影视戏剧般一幕幕重现在我眼前。借助于境外资料,我对“拓界”中的几个重要的英方人物,包括当时的港督卜力、辅政司骆克、警察司梅轩利、驻港英军司令加士居等人的身世、生平,都作了尽可能详尽的考察,连骆克的名字当中为什么要加上姥姥家的姓“斯图尔特”,他的夫人姓甚名谁,娘家是干什么的,都摸清了底细,这样,下笔时就心中有数了。
我把所有的资料都复制了备份,一份传真到家里,一份用特快专递寄回,原件由我自己带回北京。为什么要这么谨慎?因为片纸只字都来之不易,我把它们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万一飞机出了事,即使我的作品没有完成,也不能让这些珍贵的史料泯灭!
与香港回归同步,“化五色石,补南天裂!”
详尽地占有资料只是历史小说创作的第一步,小说不同于教科书,它必须以血肉丰满的人物和引人入胜的情节来征服读者,史学家的终点是文学家的起点。
长篇小说《补天裂》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1898年初夏,接连发生的香港拓界和戊戌变法这两件大事震动清廷。变法失败后,曾经谏阻香港拓界并参与变法的京师举人易君恕仓皇出逃,在英国牧师林若翰的掩护下亡命香港。林若翰的华裔养女倚阑,在与易君恕共同生活中终于找回了民族认同感,并且和他产生了刻骨铭心的爱情。易君恕与昔日挚友、锦田邓伯雄重逢,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新安乡民的抗英保土斗争,英军攻破吉庆围,邓伯雄壮烈殉国,易君恕被俘,由港英法庭判处死刑。临刑前,林若翰要他向上帝忏悔,易君恕昂然道:“不,我根本无罪!如果天上真有一位上帝,他能够容忍人间的残暴、罪恶、欺诈和掠夺吗?我亲眼看到英国军队和警察用战舰、大炮、快枪、刺刀屠杀了无数的中国人,为什么上帝不去惩罚他们,还要让失去了国土、受尽了酷刑、又被送上绞刑架的人忏悔?翰翁,您能回答吗?您不能回答,我也决不忏悔!”遂从容赴死。此刻,在那打素医院里,倚阑正在遭受产前阵痛的折磨。随着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她生下了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华夏男儿。
小说是在香港回归倒计时的秒针跳动声中完成的,卷首题写着我以书中主人公易君恕名义所作的《忆秦娥・香港抒怀》:
涛声咽,登楼又见伤心月。伤心月,故国山水,异邦城阙。
零丁洋上忠魂烈,宋王台下男儿血。男儿血,化五色石,补南天裂!
我有幸与香港回归同步,写完了这部对祖国、对香港充满深情的60万字的作品。1997年6月,小说在北京和香港同时出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续广播,并且在7月1日凌晨回归仪式开始之前摘播其中的重要章节,那时我正在香港会展中心,等待着亲眼见证五星红旗在香港的土地上升起。当那难忘的时刻到来时,热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想,义冢中的忠魂可以瞑目了!
长篇小说《补天裂》和同名电视剧获第七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的双奖,并当选国庆50周年10部优秀长篇小说。对我来说,重要的并不在于这些荣誉,而在于它记载着我曾为香港回归祖国尽了一份心血。值得欣慰的是,10年之后,当香港战胜金融风暴,完成平稳过渡,步入繁荣发展的今天,人们仍然没有忘记《补天裂》。由中华海外联谊会和中国电影基金会银梦影视公司再度拍摄40集电视连续剧《苍天圣土》,献给香港回归10周年。在此,我深深地、深深地为这片苍天圣土祝福!
(作者系全国政协常委,国家一级作家,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茅盾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