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日出之前,老苍头都要习惯地站在门口,把早晨的第一碗奶茶,洒向姿影高耸的巴音桑斯勒(富饶的世界,这里有象征意义)山。然而今天早上,人们却一直没有望见他的身影。
听前去送奶食的孩子回来说,老苍头不在家,走的时候连煤里的火也没焖,是任其自然熄灭的……
一
老苍头到底是谁?他母亲何时生他,父亲又赐给他一个什么大名,从来没有人知晓。那位八十五岁的邻居老头说过,打他懂事时起,老苍头就是那么一副白发苍苍的形象。村里周边的人不论老幼,都一致尊称他为“老苍头”。
提起老苍头,乡里别说调皮的顽童,就连沉稳的长者,都不免瞻前顾后、诚惶诚恐。谁家要是宰羊放羊背,捣酥油,都将头份端给他尝。
老苍头确实是名不虚传:头发脱得没有几根,白眉毛却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睑。那一把浓密银白的长髯,竟然挡着胸脯。鹤发童颜,神采奕奕,走起路来,像年轻人一样稳健有力,英姿勃勃。就连时疫杂病也好像不敢与他作对似的,一年到头,连个伤风感冒也轻易不得。
每当有谁与老苍头相逢,或者念及其人其事的时候,人们就会同时想起另一个人来――巴音桑斯勒山顶素来敬若神明的老禅师,给你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传闻:
早先,老苍头和禅师都在血气方刚的时候,两人成天在一块打猎,以杀戮山狍野鹿为乐事。有一天,他们埋伏在草丛中,正要射倒一单独来饮水的鹿羔,突然一个长髯齐胸的老头跑出来:你们要是如此暴殄天物,哪一天恶贯满盈,哪一天就是你们的命尽之日。如若从今往后,能像爱护自己眼珠子一样爱护巴音桑斯勒,保护这里的花草鸟兽,上苍不仅可以宽恕你们,还可以让你们添福增寿。说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打那以后,他俩就每天赶一群山羊,每只山羊身上驮两块砖一片瓦,攀上巴音桑斯勒山峰,在山顶上盖了一座庙。他俩一个在庙里住下成为坐禅法师,每天起来作法修行,祈祷“乡土太平,生灵安康”。一个则山下巡查走访,看有谁来杀生害命没有。
二
时光不饶人,转眼间他们成了白发苍苍的垂垂老者。
在一个花香鸟语的季节,出巡各地的清朝皇帝驾临此山。当他极目远眺,只见巴音桑斯勒主峰苍茫碧翠,山水美而鸟兽矫,盘羊、岩羊、羚羊、扁角羊和山狍野鹿在悬崖峭壁穿梭飞跃,凤凰、孔雀,布谷,鸹鸡在林间草丛啼啭和鸣,清涧喷泉,湖泊,池沼在四周像明镜银钉一样闪闪发光,山花野草,在脚下像锦缎彩绸一般绵延铺陈,美色美声美景使他又惊又喜赞不绝口心旷神怡浮想联翩。于是他想营造别墅,就差遣手下使臣,让他们一一数清,在巴音桑斯勒方圆百里之内,究竟有多少清泉,多少花草。
七天之后,使臣们齐来回禀:清泉有九十八泓,花草有九十八种。
皇帝心中嘀咕:这些糊涂虫们,肯定没有数对。就和颜悦色地再降旨令:返去再仔细核算一番回禀!
如此三出三进,计算的结果还是两个九十八,无减无增。这样皇帝便觉得白璧微瑕,尚欠圆满,大失所望,扬长而去。
原来老苍头在巡查的时候,遇上了这帮统计数字的使臣,就威胁他们说:“乡土之神坐禅法师晓谕尔等,孰若口出九十九一语,便念动咒语,立即七窍隐血死于此地!”
一位骑马的猎人,跟着野兽的脚踪,钻进遮天蔽日的密林,打算捕猎盘羊、射杀野鹿。正要动手开枪时,老苍头突然从侧面跳出来,夺过他的猎枪扔掉,并拖着他上山去见祥师。“你荼毒无辜生灵,破坏草地风水,山官水神自有裁决”。禅师金口未合,那个家伙就失脚坠崖,有去无回。
由于这两个人对这块风水宝地爱护备至,配合默契。一个坐山巅,法术高明;一个巡查山下,腿快眼尖,谁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父老乡亲听说禅师非同小可,居然能像对待平民百姓一样,斥退堂堂一国之君,自然敬若神明。对老苍头,由于他铁面无私,对那些杀生害命之徒毫不相让,当然也诚惶诚恐,内心里的敬佩之情,也不亚于禅师。为了让他潜心修道,专务圣事,除了老苍头,谁也不去攀登巴音桑斯勒山峰。就连那些乡野的黄毛小儿,也知道撞见老苍头没好的,对一草一木,一兽一禽,连一指头也不敢触动。
三
巴音桑斯勒的东山洼里天色大亮了。
左邻右舍的男女主人们,都站在自家的门口,把早晨的第一碗鲜茶,向巴音桑斯勒海日罕(高大名山的尊称)祭洒。
这工夫,他们不见老苍头的破旧蒙古包顶上冒烟,也不见他出来祭洒鲜奶,人们开始纳闷,然后嚷嚷成了一团。在众人的嘈杂声中,只有那位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人,能在他极目远眺的时候,看到桑斯勒山顶上青烟滚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是坐禅法师熬茶的炊烟吗?他的炊烟从这里从来望不见呀?那么……不是禅房里起了火吧?老人再也沉不住气了,拄着拐杖动身了。
老苍头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平素他每隔三天五日,就要背上犊皮衩子,上山给禅师送些吃喝,会一次面,在太阳将要落山时返回来,在那座破包顶上升起炊烟。像这样两三天离家远走的事情从未发生过。莫非住在山上与禅师谈笑取乐难舍难离?他总是见面之后就立即返回的。禅师整天起来“太平,安康”地祷告个没完,哪有工夫闲聊?他向来把该送的送到、该说的说尽,便扭头就走。“我多坐片刻,就要耽误人家的正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乡土太平生灵安康不是谎言是真话,这块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向来一派升平景象。别处变幻草测的冬春时节这里却平平静静,冷风黑雪似乎也躲躲闪闪,五类牲畜凭借丰腴的草场长得膘肥体壮。乡间牧人不知何为疾病,都活得年高寿长健健康康。街坊邻里丰衣足食,毡包里时时飘出欢歌笑语。由于乳汁中无人染指,马群里无人偷杆,人们的心灵从未笼罩黑影而纯洁、善良、质朴,没有污染龌龊而高尚。盘羊、岩羊、山狍、野鹿等各种野兽栖息跳跃,给这片美丽的草原增添了灵气和风光,带来了活力和神奇。它们非水清草嫩不栖,一副骄矜之态。锦鸡布谷等各种珍禽异鸟,迷恋这旖旎风光,争春和鸣,次第登场,神气活现。
老苍头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不会因为往禅师跟前扭送那些杀生害命之徒,发生争斗出了意外吧?老人越想越心焦,他顺着老苍头踏出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山径,撩起袍襟,开始爬山了。
四
他多年不走这条路了,那些时刻不停地啼叫的山鸟野雀,都没见过他这个陌生之客,扑棱扑棱地飞走了。
山丁子路到了。山丁果垂桂繁枝密叶间,晶莹饱满,果实累累。他摘下几颗,含在口中,继续爬山。一桩年轻时代荒唐之事,不由得浮现在脑海之中――
那时我的老伴还是温情脉脉的少女,像香海的圣水一样纯洁,像草原的鲜花一样美丽。一颗初恋之心狂跳起来,按捺不住。有一天,我哄她说:“你家的牛犊在山丁子路上被套吊起来了。”姑娘没命地跑过来,我踩着她的后跟赶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摁倒……
吃亏上当的姑娘从地上爬起来,使出了姑娘的性子,要到老苍头那里告我的状,让禅师惩罚我。老苍头正好路过并笑了笑说:“算了,禅师从来不决断这样的官司!”讪笑着从一边走开了。
就因为这桩不体面的往事,我和老伴一直到壮年,都没有勇气正视老苍头的尊容。
老人攀来攀去,钻进了那座松柏常青的密林。一只松鼠拖着?蓬蓬的大尾巴,在树枝上吱吱叫着、灵巧地从这个枝头跃到那个枝头。
说实话,在这条道上我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远在把老伴在山丁子路上按倒之前,我们同龄的几个顽皮鬼,就把桑斯勒山顶上的事情当成了不起的新闻,好奇地议论个没完:那座用山羊驮来的砖瓦修建的寺庙,到底有多么金碧辉煌?除了老苍头之外,跟别人从不会面的老禅师,又是怎样目不暇顾地坐在那里修行?便一齐约好,趁着黎明摸黑起来,蹑手蹑脚地窜到这条路上。谁想刚刚快要走到这里,老苍头就突然出现在面前,挡住了去路:“莫非想从悬崖上飞下来摔死不成?”木棒像套杆似地在我们头上乱舞,把我们赶了回去。他的威颜厉色,使我们十有八九都吓得尿了一裤裆……
老人走到一半山路以后,才从密林边缘穿了出来,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人,他在桑斯勒周围度过了多少个春秋?可是一直到耄耋之年,他都没有在这条路上走到过这里。
他边走边观赏着桑斯勒悬崖绝壁的壮丽胜景,只见三五成群的盘羊,成双配对的岩羊,结为小伙的狍子,聚成大帮的野鹿,都劈哩啪啦、轰隆轰隆地向桑斯勒林莽跑去。
嗬日嘿(表示可怜、同情之类感情的叹词),我虽然不是老苍头,可也不是大灰狼呀,为什么对我如此畏避呢?
那条属于老苍头踩出的路,却走到这里突然断了足迹。既然老苍头三天两头就要上山一次,给禅师送吃送喝,不会没有路的,应当有路才对呀?老苍头的行踪如何?禅师总该知道。怎么办呢?能到禅房打扰一次吗?托他老人家的庇佑,我从乳臭小儿长到白发长者,可还没有见过他的尊容。既然没有干过杀生害命攀花折木的勾当,我还有什么可心虚胆怯的呢?爬上去!趁打听老苍头的工夫,我要朝拜大恩大德的坐禅法师一次。
老人借助于拐杖的支撑,向繁花似锦的陡坡攀登一段,歇息一阵。他止步缓气之间,发现身边的花草丛中,离地只有拐杖高,插有一面巴掌大、红白分明的小花旗。他好奇地仔细一看,同样花旗,以相等距离横成直线、竖成行。满山遍野地延伸到桑斯勒峰顶。
老人从未见过这种地矿勘探标志,更不懂得插旗的意图所在。便十分纳闷地想:老苍头几天没回
家,原来是在忙乎这个。是否要扩建坐禅法师寺院?或者是象征这林间山中飞禽走兽的种类?
说实在的,老苍头许多行踪所为,一概是神秘莫测的。难道是以此标明,桑斯勒腹中孕藏的金块儿所处位置?
在我的童年,就听老人们说过:这座崔巍壮观的海日罕山峰,是远古时代,用大若骆驼、小如羔羊般大小金块砌起,所以得名为“巴音桑斯勒”海日罕。老苍头始终认为,这海日罕山是有灵性的,是这片草原的魂魄,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老苍头为了保护她,曾经不是拒绝过大清国皇帝老爷建别墅的愿望吗?那样张扬桑斯勒地下宝藏的蠢事,老苍头绝对不肯干的。奇怪了,老苍头在这里究竟想要干啥呢?
五
太阳升高了,把广阔而寂静的草原,映照得像锦缎一样美丽。
老人走走停停,对付着那些嶙峋陡峭的山岈,当他刚刚攀上巴音桑斯勒山巅,就有一股灼热的气流迎面扑来。
在足以容纳千只羊卧盘的平顶上,处处烟雾腾腾,笼罩弥漫。透过烟雾,老人突然发现老苍头,坐在对面只有盘羊才能停站的绝壁边缘。他顿时脑子嗡的一下,头发都竖了起来。再一细瞅,老苍头的脚下就是一面刀削斧劈般的百丈深谷。谷底具具盘羊尸骨显得格外凄凉。他顿时觉得心惊肉跳,两腿发软,喉咙里像卡了东西,两眼直勾勾地呆在了那里。
盘羊的心眼儿一点儿也不比人差。当他们知道自己年老体弱,失去了生儿育女的能力后,怕给同伴造成负担惹人家黑眼,便趁着深秋的黄金季节,爬上这般平时不停站的峭壁,面朝深谷站下,十天八天不吃不喝,眺望着青山绿水,一动不动地木立在原地。
它们这样站立的时候,会想起在这片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给予了它们自由和快乐的故乡,对她爆发一种从未体味的柔情,从心灵深处喷涌出成串的泪珠。它们这样站立的时候,那赋予它们玉液琼浆的湖泊、淖尔和清泉;那给它们提供丰美草场的高原、峁山和绿洲;那同友伴情侣追逐嬉戏经过的崇山、峻岭和平川;那摇篮般地哺育了一代代婴羔幼崽的悬崖、陡壁和山峦――所有这一切,都牵动着它们爱的眼睛,使它们凝眸久视,泪眼模糊,无限眷恋,心潮难平。什么时候看够了家乡的风光,享尽了那生活的温馨,它们便毅然跃身面前的悬崖深谷,了结短暂的一生。
老苍头为什么要爬到这样的悬崖上呆坐着呢?老人迷惑不解,双膝簌簌发抖,一步一步地走近老苍头。
老苍头满面忧伤,放眼着故乡的风景,泪珠不禁潸然而下,串在长长的银须上,在阳光下闪着水晶似的光芒。
这是怎么回事呢?那位坐禅法师……老人霍然心头一亮,急忙地朝着滚滚烟雾弥漫处张望起来。像是寻找一枚丢失的针一般,仔细地察看四处。
不见凭借山羊的脚力修建的庙宇,就连碎砖破瓦也没有一片。别说多年在这里修炼的坐禅法师,就是一丝住过人的痕迹也看不到……
老人心里充满了迷惑与惊愕。他停立了良久,仿佛历经了万劫。他想向老苍头询问这一切,扭头一看,就连那位刚才还在盘羊站立的悬崖上坐着的老苍头也不见了。
这时,随着脚下一阵沉闷的巨响,一股股火焰从烟雾笼罩的桑斯勒山顶蹿了出来,闪闪烁烁,摇摇曳曳……(郭永明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