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周人在殷商文明的强大压力下,从一个落后的部族,经过数代人的奋斗,终于克殷建周。长期艰难困苦、危机重重的历程使他们日益体认到人的行为的重要性,领悟到事情的吉凶成败是人自身的努力和奋斗所能决定的,因而萌发了强烈的“忧患意识”。周人
将上帝转化为道德神,视为公平正义的化身,在保持对其敬畏的同时,强调天命的依据是人的行为的合理与不合理,人的德行决定自身的吉凶成败和上天的授?与否。因此,人生的价值和人民的地位在周初得到空前重视,这些大大加快了宗教人文化的进程和传统人文思想的发展,从而奠定了天人相与的中国精神文化的特质,对传统文化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商周之际,中国的原始宗教有了新的转向,在浓厚的宗教氛围中,理性的人文思想逐渐加强,人的自主意识逐渐觉醒。促成这种思想转向的因素,一是客观上周人建国历史处境的影响,一是主观上宗教思想转变的结果。
周从落后的部族发展到统一的国家,其间备尝艰辛。在商王武丁(第二十三世王)时代,商周之间便开始了敌对的情势,武丁数次讨伐周人。此时殷商文明早已灿烂完备,而周人的文化水准则要落后得多。但是周人毫不气馁,积极壮大自己的力量。太王古公?父率领族人和百姓,跨越岐山,定居于渭水流域,开始有了城邑。势力渐盛后,太王“实始剪商”,展开了对商朝的军事攻击。季历继位,国势日强,不断开拓疆域,征伐诸戎,把势力伸展到汾水流域。此举引起了商朝的不安,季历最后也为商王文丁(第二十九世王)所杀,开国任务传给文王。文王一方面逐步消灭外围方国,扩大版图,一方面联合诸多方国、部落结成反殷同盟,以孤立商,继而达到了孔子所说的“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局面。为此,文王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周公称文王亲自从事荒野田亩的工作;他为人和蔼、善良,待人恭敬,对民众尤其孤苦无靠的人予以保护;他从不敢耽于游乐打猎,而是恭谨地处理政事,“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以求“咸和万民”。
周人在殷商先进文明的强大压力下,从一个落后的部族,经过长期奋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终于在文王之世,达至足可克商的局面。这一漫长的历程,使周人在艰苦的处境下日益体认到人的行为的重要性,因为新的局面是他们的历代祖先“经之营之”,逐步奋斗而来的,事情的吉凶成败是他们自身的努力所能决定的。就是在困境之中,觉悟到突破困境只有凭借人自身的努力,此即“忧患意识”。由此忧患意识而产生人的自觉,这是一种新精神的跃动。正因为有了这种新精神的跃动,才使传统宗教产生了新的转向,古代文化有了新的发展。
对周人来说,克商的行动除了武力的准备之外,还需要上帝的福?,因为在当时这牵涉到政权合法化的根本问题。为此,周人在殷商化的过程中,把商人的祖宗神认同为自己的祖宗神,或者说周人将自己的祖宗神与商人的祖宗神合而为一。通过这种方式,上帝便由祖宗神一变而带有道德神的性质,代表着正义和公道。这样的上帝对于政权的兴替,不再无条件地带着宗族的私情,而是经过公平的选择,其标准则在于政治的好坏和行为的合理与否。周人自信他们之所以能有天下,是因为历代先王的努力,以及“文王之德之纯”,致使上帝降下天命。他们认为,是“皇天改大邦殷之命”,而“兴我小邦周”。在这种情况下,人的自觉意识与上帝观念的转化合而为一,成为人文思想发展的原动力。这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上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天命渐渐从其幽暗神秘的气氛中摆脱出来,成为人们可以通过自己的行为加以了解、把握的力量,并成为人类合理行为的保障。
文王死后,武王继位。公元前1027年,武王率众誓师于商郊牧野,一举打败商王大军,纣王自焚,商亡周兴。周虽克殷,但商朝毕竟是传袭数百年的大国,残余势力仍很强大,因此危机并未解除,周人丝毫不敢有所懈怠,仍然小心谨慎,时时警惕。武王因过度焦虑操劳,在克殷后不久便去世了。继位的成王年纪尚轻,由周公摄政。是年秋天,五谷成熟未收之时,天降雷雨,狂风大作,谷物倒仆,大树被连根拔起,国人惊慌不已。随后,监视殷地的管叔、蔡叔联合纣子武庚发动叛乱,形势很是严峻。尽管周公协助成王经过努力平定叛乱,稳定了大局,但这段充满危机和挑战的历程,促使周公、召公等号召国人,把建国之初的忧患意识和精神自觉加以继承和发扬。平殷之乱前夕,周公作“大诰”,以成王的名义说:我这年轻人,“永思艰”。我受到老天的指使,承担着重大的责任和艰巨的事情,这使我这年轻人,“不?自恤”。同一时期,周公、召公等人也多次表露出强烈的忧患意识。
这种忧患意识和谨慎的心态虽为时势逼迫而生,但其发扬仍与上帝是公平正义的观念有关。周人认为天命的依据是人的行为的合理与不合理,因此不能不时时深思熟虑,谨慎行事。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周人发展出了“天命非常”的观念――一有失德,天命即转向他人。从天威不可信,民情则大可见、“惟命不于常”等众多表述可以看出,“天命非常”的观念显然已深嵌在周人心中。由“我生不有命在天”一变而为“天命非常”,可以说是古代宗教思想的又一个大突破。
所谓人的行为包括统治者与人民两个层面。如前所言,周人深信他们之所以能取得天下,完全是因为其统治者尤其是文王的德行,于是统治者便成为天命的具体化,人民可以通过统治者的德行感知天命的变化。在实践中,统治者的德行又是从人民身上彰显出来的,如文王的德行就体现在其“怀保小民”、“咸和万民”等方面。因此,对于统治者而言,天命往往显现于民情之中。有关这样的认识多次见诸史籍。如“康诰”说“天威不可信,民情则大可见”,“召诰”说“王不可迟缓,要顾忌畏惧百姓的言论”。民心向背可以决定天命的去向,这种人民所具有的决定性地位,使得统治者必须将人民与上天同等看待。因此武王克殷后,一再告诫贵族要保护百姓,使他们安居乐业,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避免沉溺于安逸享乐,要竭尽心思治国理政;对待百姓,要像对待患有疾病的人和保护婴孩一般。只有这样,百姓才能康乐平安,国运才能永远保持。周公也告诉召公说,他所忧者,惟天与民而已。这些殷殷垂诫充分肯定了人民存在的价值,确认了人民在政治中的地位。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人文思想中以民为本的观念在殷周之际就已经形成。
虽然在周人看来,人的行为决定天命的去向,但并不因此而蔑视上帝,他们所做的是把上帝从幽暗神秘的气氛中解脱出来,赋予其更明确、更可把握的形象。在周人的观念中,上帝以其正义的化身仍具有无限的权威,既是宗教性的神,也是道德性的神。所以,周人的天命观仍旧承认朝代的更迭都是秉承上帝的意旨。同时,在明确上帝权威的前提下,给予人们的行为以合理的活动范围和决定性的地位。此即“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及“惟克天德,自依元命,配享在下”之义。
周人畏天威的观念在文献资料上随处可见,“大诰”言:“天降威”,“予不敢闭(拒绝)于天降威”;“君?”言:“弗永远念天威”;《诗经》“周颂・我将”言:“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至于德的观念,在商代就已经出现,卜辞中就有德字,《尚书・盘庚》更是屡次提及。周代殷后,德的观念大为盛行,周朝统治者每以修德、立德为立国训典。《尚书》诸篇亦言之再三。在这一时期,有关“敬”的观念大大加强,周初文诰几乎每篇都有敬字,可为明证。敬与德相结合,从而使“敬德”观念得以确立。敬意指谨慎、恭谨、警惕,是一种自觉的、内省的心理状态,所谓“敬德”即是时刻以德为念,不可须臾离德。敬德联成一词,屡见于周代史籍,与畏天同为周初文献的重要精神。我们甚至可以说,周人的哲学就是敬的哲学。“召诰”对“敬德”的意义,发挥得最为详尽。召公告诫年轻的成王要以夏和商的历史作为教训: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其不能延续,是因为他们不敬德;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其不能延续,也是因为他们不敬德。现在我们初服天命,政权初兴,统治者必须处处敬德,凡事都能依美德而行,不断思考夏商失败的原因,引以为鉴,才能向老天祈求悠久的国运,把功业延续下去。在《君?》篇里,周公把德的意义衍伸得十分深刻,它包括“秉德明恤”(保持美德,了解忧患),是德行与忧患意识的结合;也包括“纯佑秉德,?知天威”,是德行与天威的结合。“康诰”说:“惟命不于常,有德之谓”。如此,天命、天威、忧患、德行四者合而为一,一同构成中国人文思想的重要基础。若再加上前述对人民存在价值的肯定,则命、天、民、德四者一以贯之,成为一个相对完整的思想体系。
中国传统人文思想在它的起源阶段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有力地促进了宗教的人文化。这一时期,在宗教领域中,上帝、天帝有了明确、可知的形象,人对神的依赖性逐渐减少,人的主体意识逐渐加强。与周代的文化发展相适应,其宗教人文化的趋势还体现在祭祀方面。商代祭法,自帝喾以下,至于先公、先王、先妣,皆有专祭,无亲疏远近之分,这纯为宗教性的祭祀。周人则除三年一?,五年一?外,有毁庙之制,庙毁则不常祭,这就是亲亲之义,带有浓厚的道德性。所以王国维一针见血地指出:“周之制度典礼,实皆为道德而设。”《礼记・表记》在评价殷周宗教精神的差别时也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可谓确论。正因为如此,作为祭祀仪节的“礼”在周代便带有了人文性质,作为宗庙常器的“彝”也具有了道德涵义。如《尚书》中的彝字,都从具体的祭祀用器衍伸为抽象的道德意义,意指常规、法则、规范,如“彝训”、“彝教”、“民彝”、“非彝”等均指此而言。德、彝结合,下开以德、礼为国家社会的重心之端,亦为后来儒家思想中赋予祭祀绝对道德意义的张本。
总之,将上帝转化为道德神,视为公平正义的化身,保持对其敬畏;将宗教人文化,重视人生的价值,虽“事事托命于天,而无一事舍人事而言天”;人的德行决定自身的吉凶成败和上天的授?与否以及肯定人民的重要地位等等,这些中国传统人文思想的基本要素,都已在周初成型,从而奠定了天人相与的中国精神文化的特质。尽管西周末期,封建体制逐渐解体,社会长期动荡不安,但自周初以来一脉相传之畏天、敬德观念等人文精神仍然流传下来,并对后世历史产生了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