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黄金周到哪里玩?鼓山挺合适。鼓山在福州东郊,山上有一座涌泉寺,山间林木茂密,风景秀丽,节假日满坡都是爬山的人。两年前国庆节,他们一家子一起去爬过,走走路,看看绿,心情很愉快。
周环说就鼓山吧。备点好吃的,爬山累了,草地边找一块地方野餐,挺好的。
儿子吞吞吐吐。他说怕是去
周环不由生疑。她偷偷问丈夫儿子怎么了?丈夫让她别管那么多。
儿子是医生。大学毕业后进医院,已经工作三年。小医生不比老医生,业务要学习,工作得努力,节假日多值两天班,这个应该。但是抽不出一天空闲跟父母一起走走,没道理呀。
周环和丈夫都当老师,他们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从小很懂事。上中学那会就知道帮周环做事。学校放学时,别的孩子挤到球场上疯,男孩弄个球你夺我抢,女孩在一旁尖叫,儿子不凑热闹,稍微活动活动,背个书包就跑回家了。他会用高压锅煮粥,还烧开水。周环和丈夫下班进屋,桌上总摆着他们的两个水杯,里边倒有温开水,那时儿子已经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习题了。他对父母开玩笑,说如今哪里去找像他这么乖的小孩,说的也真是。这乖小孩眼下长大了,进医院当个小医生,回家常比父母要晚,但是依然会找机会给周环倒水,还是非常懂事。
国庆节前周环发现儿子在悄悄收拾东西。他找出自己的新皮鞋放在床下,衣柜里的一顶鸭舌帽被他塞进小背包里,他还把换洗衣服收进他的小提箱,夹层里有一件新衬衫。他用花花绿绿的彩纸包裹一个小礼盒,看起来很不寻常,也收在小提箱里。
“其实就是一把牛角梳,便宜得很。”儿子说,“我找人咨询过,福州土特产数这个最普通。”
儿子干嘛要把一支普通牛角梳包装得如此精美?他说他得出门走一趟,去广州。他到那里没什么大事,就是看个同学。
轻描淡写。越是这样越显得异乎寻常。
周环问儿子到广州看的是哪个同学?中学的,还是大学的?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儿子发笑,说妈又要查户口了?要是男同学,再怎么也不能送支牛角梳,恐怕得在礼品盒里包一支牙刷才对。
周环不再追查。不追查并不意味就此了事,当晚她对丈夫说这样不成,咱们还是得让儿子说个明白。
“也不知道会发生一些什么。”她说。
丈夫不操心,他说儿子不会让人拐到广州卖了。也许结果很不错,他把个好女孩拐带回家。周环不是求之不得吗?“你怎么知道是个好的?”“你怎么知道不好?”周环不吭声了。
儿子是好儿子,免不了也让周环操心不尽。儿子很聪明,性格开朗,相貌不错,工作也好,只是个头没有长够,穿上皮鞋大约一米七,不像姚明那般引人注目。身高比较勉强,不妨碍工作,却妨碍寻偶。儿子很自觉,不管谁给他介绍女孩,都要特别交代,让人家事先把他的高度说明清楚,对方能接受再谈。果然就有一些女孩或其家长闻声却步,兴味寡然,好事窒息于摇篮。儿子防范在前,着意强调自身之短,自称是出于无奈,因为有过几次经历,知道女孩们在乎这个。其他尚可努力,嫌胡子长可以刮一刮,嫌眼睛小可以戴副眼镜,身材短小实在没办法,很惭愧,只好任其自然。听起来这儿子变得很谦虚,其实没这回事。这些年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依然此起彼伏,经周环点头同意安排见面的就有好几个,人家不计较高矮,儿子却挑剔长短,他的挑剔比较专业。不久前有人介绍个女孩跟他QQ,人家发来一张照片,模样可人,笑容十分灿烂。周环看了照片,问了女孩的情况,觉得挺好,无可挑剔,赶紧见个面吧。儿子却摇头拒绝。有什么让他不满意?牙齿。他指着照片示意:“啊――”,挑剔该女孩的牙缝大,说人家的牙龈颜色不对,可能有牙龈炎。今后不注意会发展成牙周炎。
儿子是牙科大夫,他在医院给病人看门诊,每天把一支压舌板伸进病人的嘴里,吩咐人家:“啊――”,然后给病人车牙、补牙洞。他似乎把介绍给他的女孩看成挂号进门的病人,有待他洗牙并去除牙垢。这不是搞错了吗?
周环挺着急,担心儿子天天看牙看出毛病了。丈夫说哪里会,孩子是没看上眼,拿人家的牙说事。周环说人家挑咱们个儿,咱们挑人家牙,都这样可就糟糕了!丈夫说周环操心真多。
国庆黄金周的头三天,儿子早出晚归,在医院值班。三号傍晚他收拾行装,把准备带的东西一一放进行李箱里。收拾清楚后他摆弄电脑,然后喊周环,让妈妈到他这边来一下。
原来是看照片,电脑里笑眯眯有一个女孩。儿子让周环看了几张照片,都是她。模样不错,小巧,有个尖下巴,抿着嘴,笑不露齿,看不出牙缝如何。
儿子说就是这个人,广州的女同学。严格说起来不是同学,是校友,师妹。儿子读的是南京大学医学院,这女孩也是,比儿子低两届,在学校时并不认识。女孩去年毕业后回广州,在一家医院当外科医生。今年春天,一个当年跟她特别要好的女生结婚,她请假跑到南京去当伴娘。婚礼上碰到她们的一位老师,老师说:“看人家都结婚了,你还晃荡?我给你找一个。”
儿子也是这位老师的学生。当年他对儿子很好,毕业后,逢年过节儿子都会给他打电话。老师在电话里问他找朋友没有?儿子笑称自己个头矮,困难比较大。老师说:“那行,我这儿有一个。”
老师牵线,儿子与广州的女同学开始联系。先用QQ,后来就用电话,有几个月了。国庆节前女孩发出邀请,要儿子到广州走走。儿子觉得比较突然。女孩说没事,保证不让他走失于广州。要是不放心,那就她到福州来吧,反正放假,权当旅游,她还没到过福州呢。警察叔叔到处能找,她不担心人身安全。她不想光在电脑里Q,还是得见个面。儿子说这样吧,他去。
“她说她的牙长得挺结实,照片上看不出来。”他对周环开玩笑,“我带了一支压舌板,一检查就清楚了。”
周环看着照片,说这女孩好像挺瘦?儿子说这是时尚身材。身高接近一米六,体重不上九十斤,南方女孩小巧为多。
周环打听女孩家里的情况,儿子说听女孩提起过,家里就她一个孩子,父母好像都是公务员,也不是什么大干部。周环问女孩父母都在什么单位工作?儿子说他没细问。接触不多久,打听太多不合适。
“这女孩到底怎么样?”儿子说,老师介绍她人挺好。交谈交谈好像还行。“人家对你挺有意思?”
儿子发笑,说哪里会啊,面都没见过。他的情况人家知道,好像没太计较身高,但是可能一见面就感觉不行。他也一样,不清楚人家的牙齿究竟怎么样。牙齿很重要的,不能太勉强。这一次就算去旅游吧,他没到过广州。
周环不问了。
儿子很懂事。他用这种方式把事情告诉周环,免得母亲心里七上八下。但是周环还是寝食难安。
她对丈夫说儿子这是怎么啦?咱们给他找的,嫌个子高,嫌牙不好,一个都看不上。人家老师来个电话,底细都不打听清楚,自己背个包就跑广州相亲去了。丈夫说不是QQ了一些日子,还打过不少电话?看起来这回可能对上眼了。周环说只看照片哪会对上眼呢?女孩很瘦,身体不会有毛病吧?丈夫说人家上大学当医生都得体检,应该没有大问题。周环说她还是不放心。
“听说她家就她一个孩子。”丈夫说:“不奇怪,这茬孩子差不多都是独生子女。”
周环说要是成了,人家的父母会同意她嫁到咱们福州来吗?丈夫说只要孩子愿意,父母最后还得听孩子的。周环说要是人家提出让咱们儿子去广州呢?丈夫说那不可能。从来都是嫁女儿娶媳妇,哪里是嫁儿子娶姑爷的。周环说不是也有人招女婿上门?现在年轻人在乎那些吗?这回他不是背个包就飞到那边去了?
丈夫不说话了,他发愣。好一会儿,他说咱们这是怎么啦?没吃饭就撑住了?儿子一支牛角梳都没送出去,咱们操心这些是不是早了点?
周环说:“儿子一早就走了,不小心没准就走远了。”丈夫说:“难道不让他走,不想他成,让他老不对眼,只是看牙?”周环还说儿子走了咱们怎么办?以后会怎么样?
那真是没人知道。
儿子搭的是上午的航班,吃完早饭就得出门。吃饭前周环进了儿子的房间,拿着厚厚一迭钱,让儿子带上。
“妈你留着吧。我有。”儿子说。
周环说多带点,看到什么好的,买点送给人家。见人家长辈得带点东西,只拿一支梳子哪成啊。儿子发笑,说他知道怎么处理,让周环别多操心。
“这个我不操心。”周环说她现在只操心一件事,就是新房怎么装修。儿子去广州后,如果有时间,可以让女孩领着看看那里人家怎么装修房子,问问广州女孩喜欢什么样子。
“妈你也太着急了!”
周环说她不着急。眼看着再过两年她该退休了,然后再过两年,轮孩子爸爸退休了。退休不要紧,老了没关系,有乖儿子啊。他们不需要儿子做太多,给他们倒两杯开水就够了,不需要什么好菜,吃饭自然有香。
“我们就一个儿子,”周环说,“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们自己跑到天边的。”
“妈你想到哪去了!”
走之前儿子还给周环倒开水,交代她在家多看电视,少为他操心。一到广州他就会给她打电话的。
他匆匆出门,远走高飞。广州那边,有个瘦瘦的小个子女孩会到机场接他,这女孩让儿子黄金周飞到广州去跟她见面,儿子就不陪母亲爬鼓山了。儿子与她彼此见过照片,但是没见过面。女孩需要举支接人牌吗?不举支牌他们会互相错过吗?接下来他们会怎么样?今后他们会怎么样?
周环六神无主。
丈夫让周环不要操心不尽。丈夫说当年咱们哪知道今天什么样子?如今一家三口不是过得挺好?以后也是这样,想开点就对了。
当年他们结婚时都还在福州郊县的乡下中学教书,学校里分给他们半间库房当新房,外边就是乡间田野。那时工资不高,手头一直很紧,可不敢想有这么一天,随手可以抓出厚厚一迭钱让儿子飞到广州花去。周环和丈夫眼下所在的中学都是重点,两人都是特级教师,儿子当医生,平常日子顺顺当当。三年前,儿子毕业回来后,周环多留了个心,未雨绸缪,她四处看房,在邻近新建小区里相中了一套新房,只是房价让她感觉气喘。福州房价虽不算太高,毕竟工薪阶层余力有限。当时丈夫挺犹豫,觉得儿子没那么急,当爹娘的着急啥呢?周环说该急则急,咱们就一个儿子,需要时应该咬咬牙。她将存款尽数取出,不够的再找亲友借,把新房买了下来。此后眼花缭乱,房价一路走高,几年涨下来,他们这套新房的价格已经翻倍。身边好多人为房价着急,唯周环喜不自禁,她说咱们是着急早了,也着急对了,一不留神居然快成百万富翁了。乖儿子有福气。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儿子领来个什么女孩。
偏偏儿子东看不行,西看不对,忽然背个包飞上天,跑到广州去见女同学了。接下来会怎么样?谁能知道?难道到头来买新房子真是“着急啥呢”?
儿子到了广州,下飞机就打来电话,说一帆风顺,秋高气爽,飞机飞得很高兴,丝毫没有颠簸。当天晚上儿子又来了一个电话,那时他在宾馆里,是广州女同学的家里为他订的宾馆,条件挺好,黄金周旅游正旺,居然还给他们打五折,真是有办法。儿子说跑了一天,真累啊,主要任务完成了,现在要跟母亲说说话。
他已经逛了半个广州。女同学开辆车,亲自当导游。当晚他们还乘船游了珠江。晚饭是在饭店吃的,女同学的父母都出场了,在餐桌上不停地给他夹菜。大家边吃边聊,挺高兴的。这女同学脾气不错,性格开朗,跟他很有话说。
“看上去怎么样?瘦骨伶仃?”周环问。
儿子说不会的,看起来很精神。喜欢笑,牙齿挺好,没有蛀牙。明天这女孩还领他继续逛。广州城比福州城大,可以逛的地方很多。
“人家父母都跟你说些什么?”
话题当然很广泛。问了家庭情况、工作情况,还问他初到广州,对这座城市印象如何?儿子说广州给他的印象非常好。
周环不觉暗自叫苦。儿子在电话那头发笑,说晚间游珠江时,女同学也问了这个问题。他告诉女孩,实话说广州挺好,但是他一到广州就想回福州了。女同学很惊讶,问他为什么?他说在福州找人问路,你讲普通话,对方会用普通话回答你。在广州你用普通话问路,对方用广州话回答。这哪里听得懂啊。
儿子开玩笑,询问周环他的表现如何?周环说挺好。
当晚周环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未眠。半夜里丈夫醒来,发现她缩在床边,用被单捂着嘴,在独自垂泪。
她说看来儿子很危险。丈夫大惊,询问究竟。周环说广州城市大,收入高,对方家庭条件好,办事有办法,这都是危险。老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对方肯定是想让儿子到广州去,一见面他们就在试探,家长试探过了,女孩再试探。儿子能顶得住吗?“牙齿挺好,没有蛀牙”。从前可没听他这么夸奖过一个女孩。
丈夫让周环不要自寻烦恼。丈夫说,儿子跟广州的女同学拿普通话说事,这就是表态了,态度很明朗。福州很不错的,除了推广普通话,还被评为全国三大火炉之首,名次在广州之前。接下来儿子肯定要把女孩请到福州看看,到时候咱们也给她订宾馆,请她吃饭,领她旅游,特别是领她看看给儿子准备的新房,肯定她印象更好。
周环说也许人家在广州也准备了房子?那房子比咱们更贵更新更好?
丈夫语塞。好一会儿,他说睡吧,别想那么多。相信咱们儿子,如今像他那么好的儿子可不太多。周环说就是因为儿子好,所以才特别舍不得。丈夫说:“谁说咱们得舍掉儿子?”
周环说她就是不放心,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要是儿子去广州了,他们要新房干什么?他们以后怎么办?去住托老所,还是敬老院?
丈夫还说不要紧,车到山前必有路。以后的事咱们不知道,过去怎么样,现在怎么样咱们知道吧?以后嘛还是这个样子,咱们会越过越好。周环又绕回去了,说好有什么用?儿子走了谁给咱们倒开水?
丈夫忽然发笑,说周环怎么了?儿子去广州干什么?这不是咱们家大好事吗?周环哭泣,说要不是大好事,她怎么会往儿子的背包里塞那么多的钱!丈夫说:“行,这个搞明白了就好。”
插图:赵宁
杨少衡 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曾当过知青、公务员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文联副主席。1979年至今,发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其作品关注当代生活,中篇小说《林老板的枪》、《尼古丁》、《俄罗斯套娃》、《喀纳斯水怪》等影响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