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带着尖厉的喊声吹过祁连山,吹过草原,带着寒冷和冰凉一阵阵从我脸上刮过,远天边的云彩像一团一团红色的血球向西慢慢移动。八个家此刻映照在夕阳的光辉里,在天的西边燃烧成一颗金色的火球。
我坐在家乡――八个家的牧场上,坐在离我家帐篷、羊圈最近的山梁上,看着西边血红的晚霞映照在大地、映照在直
八个家,我出生的土地,她的心脏里有我的声音,出生时的声音和今天的声音,过去的影子和现在的影子都印在她心里。天气的颜色、气温的高低、青草的黄绿,都一季一季、一粒一粒种进我的身体,像她熟悉我一样,她的节气长在了我心里。看着八个家的山、阳光和土地,我的心就会踏实下来,童年美好的回忆不断从我心里往外燃烧。那时,每当黄昏来临,我都会像今天一样坐在山冈上遥望夕阳,感受来自心灵深处、来自远方的、看不见的无声无息的、很有力的一种东西。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我又说不准确,仿佛夕阳里有一种声音在对我说话,我的心灵和心性正在去感受着这种声音并同它接合。
小时候阿妈对我说天上有神仙,我们人不能随便对着天空说脏话扔脏东西。我的阿妈是一个没有文化、思想很传统的家庭妇女,从她的母亲身上保留了生生不息的宗教文化。阿妈给我传授最多的就是人应该有信仰,应该尊重大地,敬畏大地。阿妈说天上有神,地上也有神,人要按规律行事,这种美好与高尚一直鞭策着我的生活和成长。多年来,不管我行走在哪里,都没有忘记阿妈朴素的原始的大气的教育。
不知为什么,只要我坐在山冈上坐在八个家我牧羊的草地上,我回想最多的就是阿妈,她的声音、她的影子都不断在我眼前出现。现在离阿妈去世已经好多年了,我甚至害怕风和飞过的鸟打破我的回忆。我把这种无声而漫长的回忆作为我每一次回家乡的一种享受和心灵对话!
看着原野看着眼前每一棵青草,看着我还没出嫁时我们一家人修的羊圈,我的情绪和思维就会冻结。陈旧的泥石墙上、木头栏杆上,有我家死去的四个亲人的手印,在修这间羊棚时政府给予我们很大的支持,让每一家牧民都翻修羊棚,以保冬天羊的健康。我家的羊圈棚修修补补不知过了多少年代,有政府支持大修整,牧民们能不高兴吗?建羊棚时父亲组织了驮水人员,那一个多月我们又累又辛苦,背石头,驮木料,在高低不平的草原上建房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这样,我们家还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建起了露天和室内两用的大羊棚。黑帐篷旁边又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土房,冬天我们就可以住在四面挡风的屋里了。这座在草原上建起的小屋成为八个家和我们家历史上的一个建筑物和一种历史。今天放牧的弟弟还住着它,父母早就去世了,我也早就离家走了,这座小屋却坚硬地扎在这里,留着亲人们的影子、声音和记忆。那时候,我看这座小屋时感觉它很大很结实,现在我每回来一次都感觉它在缩小、越来越陈旧破落了。弟弟说他每年不断地修补它,去年还买了300多块钱的油毛毡铺在房顶上,尽管这样它的身体看上去已经残破得很,印满了岁月的伤痕。
人类是在苦难和幸福中并存着生长,有多少苦难就有多少幸福。
我眼前不时掠过我现在生活的城市――兰州街上的一座座红砖青瓦的小铁皮房,还有外国风格的高楼大厦。整整一个下午坐在山顶,我沉闷得发慌,没有语言而又有语言,没有声音而又有声音,有着说不出的压抑说不出的忧伤。大地上生存几亿人,每个人的生存都不一样。我在城市里的朋友就问过我,问我住在帐篷里好不好?问我羊下羔时有没有血和声音?我回答的很无奈,不是我们想不想住帐篷,这是一个人的环境生存和必须这样的问题。我去世的姐姐除了这座山没有见过火车,公交车也没见过,留在她心灵里的只有草原和牛羊。养育人类的土地,安排的人的生活却各有方式。
我想对弟弟说,把这间土房子再改造一下,但我又说不出来,弟弟的生活目前还困难,再说从山下运料也太不现实,太不容易了。
一片云像羊皮一样挡住了太阳,天暗了下来,像水晃动了几下,随后草原又一片明亮。我走下山梁向“家”走去。如果阿妈活着,这会儿我们的烟囱里早就冒青烟了,阿妈活着,家里的火几乎不灭,火炉上奶茶也几乎不断。我带着思念亲人的回忆走进我们的家去生火做饭。昨天我和弟弟去松树林里背来几捆干柴几袋子干牛粪。弟弟家今年没有晒上多少肉干,自从父母去世后,我们家的肉干就已经很少了。自从父母去世后,我的心灵里一直有着一种悲泣感,尽管每次回来弟弟都宰羊,亲人们都在一起团聚,但也消除不了我内心的悲哀。母爱是世界上最无私的至高的大爱。
夜,静静的,像水一样流淌,大地静静的,像音乐一样缠绵。八个家笼罩在漆黑的夜色里。草原一片静谧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盖住了大地,夜盖住了人间所有的语言!
我和弟弟在微弱的煤油灯下交谈,我们盖着被子盘腿坐在炕上。石板炕烧得很烫,我们说着过去和现在,说着牧场上去世的某一个老人和年轻人,说着我们草场的退化和牛羊的生存。弟弟突然翻起了炕上的羊毛沙毡让我看,沙毡中间黄黄的有一个圈,被火烧掉了一大块。弟弟说你看,这块毡还是那年你烧掉的。那还是我结婚前,山下来驮羊粪的人送给我们一袋洋芋,我天天把炕烧得滚烫,把洋芋埋进去,结果把炕上的沙毡烧着了。这块烧破的沙毡使我记起了那是一个下大雪的下午,那天我一共烧了24个洋芋,我一个人吃了12个。那时候我吃饭真厉害,早上能吃4个酥油捏的大糌粑,能喝一茶壶奶茶。我弟弟的外号叫半缸,一百斤桶里的水他能喝掉一半。弟弟喝茶也厉害,我兰州的朋友目睹了他喝茶的功夫,满满一大锅茶她都看得惊呆了,却没够我们喝,煮来第二锅茶又被喝干了。朋友叫我弟弟去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
那天夜里我和弟弟没睡觉,我流了很多泪说了很多话,即使这样也消除不了我内心的伤痕和隐痛!命运注定我是一个离不开草原、离不开忧伤的女人……
我又一次去了墓地,父母和姐姐的碑静静地立在寒风里,芨芨草像山羊的胡须在风中晃动,仿佛整个八个家都在凄风里晃动。我向父母、姐姐献上野花,默默坐在他们身边,没有语言没有声音,只有无边的风和鸟鸣声――抚摸着这片土地,我把内心的语言撒向父母,撒向我出生的八个家的天空和土地。墓地上干干净净,除了青草,连火烧的黑色泥土都被时间和风吹化了。我家的这块墓地上,我两次目睹了亲人的火葬,那是一种怎样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有目睹了死亡的人才能体会到那种滋味。那两次使我明白了一个人的成长和消失是那么的匆忙那么的经不住考验。在那一团一团烈火燃起来的时候,我心里淌的已经不再是泪。人再大的能耐也比不上天的旨意!这块故土的大地上留下了我太多的悲伤和亲人的苦难,尽管这样,我们依旧紧紧守着我们的土地牛羊,与日月并存。
多年前放牧时,我用一个下午和晚上读完了不很厚的一本小说,书名叫《冯香罗》。那时候,我没出过山,没有离开过八个家,我的世界是羊群、太阳、草原和星星。那本书说的是宫廷里的事情,说的是皇帝为了得子找来宫外的女子生孩子,等孩子生下后,宫里的人用木板把那母亲放进胭脂花粉漂满河面的河上运出宫,皇宫里只留下她生下的那个男孩。这本书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想起来就难受,我一直在想,那个后来做了皇帝的男孩有没有去找他的母亲?多少年过去了,想起那一夜就像昨天还在眼前。弟弟说那时候你看书,经常把晒干的牛粪让雨淋湿,那时候我和弟弟经常吵架、经常被烟呛得流眼泪。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寻找阅读文学书籍。我永远忘不掉我一边放羊一边读书的那些岁月。我永远忘不掉我读的第一本书叫《简爱》,然后是《月亮宝石》、《穷人富人》。就是这些伟大的书一张张一页页打开了我的心灵和思想,打开了我对文学的热爱和执著。
想起那些年又难受又兴奋,就是从那些书上,我知道了除了我们八个家以外,外面是一个大千世界!我像春天寻找青草的羊一样,在那些文字间忘我地游走,像牛犊啃吃最肥美的水草一样搜寻食物,欢悦成长。有时我的手都冻疼了就是不想放下书。每天早晨起来鼻孔里都是黑乎乎的,被煤油灯熏成两个黑洞洞。
风像阿妈的语言,没完没了不时地吹来,八个家在风的声音里厚重而高大,她给予我的依然是温暖、真诚和美丽。
随着我的成长,我越来越明白只有生命是贵重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生活,在这片富有的土地上,珍惜生命珍惜时光,就像我的八个家每一天都有着灿烂的阳光和明亮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