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在其《两都赋序》中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赋者,古诗之流也”,最早指出赋体文学和《诗经》间的源流关系。后世学者论及诗、赋关系时,常称引此论。然而,这一命题在班固和后世学者笔下的理论内涵却并不一致,颇值得探讨。
先分析班固的本意。《两都赋序》开篇云:“赋者,古诗之流也。”接下来论述道
正如汉儒对《诗经》的政教解读多有牵强一样,班固对赋的政教价值的大力标举也不太符合实际,究其实,汉赋在当时主要不是作为政教工具出现的。《汉书・艺文志》称汉赋作品有1000余篇,今多亡佚,检读现存作品可以发现,其政教色彩并不浓郁。尤其是与后世多符瑞、典礼、治道等内容的律赋相比较,汉赋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以娱乐、审美为用的“纯学”。有些作品虽寓意“美刺”,然而赋中的“美刺”不过是一种点缀,已经可以说是学界的共识。从产生的土壤看,汉赋的兴盛不是缘于治国安邦的需要,而是与皇室的个人喜好有密切关系。武帝读相如《子虚赋》而有“恨不得与此人同时哉”之叹,读《大人赋》而“飘飘有凌云之气”,太子体不安,宣帝使王褒作赋虞侍,太子疾愈等故事,都很能说明问题。与此相应,汉代赋家很多为皇帝的言语侍从,地位与俳优相类,如《汉书・枚皋传》谓皋“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戏”,“为赋?俳,见视如倡”,“其文??”、“颇诙笑”。枚皋们的创作,追求诙谐戏谑,以满足上层的耳目之需,正如时下一些文艺,极尽轻松媚俗以迎合观众,哪里会去顾及引导和教化?所以,有理由认为,汉赋主要只是一种娱乐消遣文艺,而不是政教工具。
其实,在《汉书・艺文志》中,班固自己也说过另一种话:屈原、孙卿以后,“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其风谕之义”。意见与《两都赋序》自相矛盾。谁更可信呢?《艺文志》是史籍,是对社会生活的真实客观记录和评价,而《两都赋序》是理论文章,难免要为意识形态鼓吹和服务,所以有理由推断,前者更接近作者的真实想法和作品实际。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思想渐渐成为社会主流思想,统治了读书人的头脑。班固是一个浸染了儒家思想的知识分子,为消遣文艺赋贴上冠冕堂皇的政教标签,正是其儒家文学观的流露。
班固的这一观点为后世学者继承。然而后世学者所谓“赋者古诗之流”的理论内涵,与班固原意已相去甚远。
皇甫谧是较早引用班固观点的人,《三都赋序》云:“诗人之作,杂有赋体,子夏序诗曰,一曰风,二曰赋,故知赋者古诗之流也。”与班固着眼于诗、赋的外在政治功用不同,皇甫谧已关注到诗、赋的创作手法。“赋”作为一个文学领域的概念,首见于《周礼・春官》,“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毛诗序》继承《周礼》之意,称“风”、“赋”、“比”、“兴”、“雅”、“颂”为《诗经》“六义”。而“赋”的涵义,郑玄注《周礼》曰:“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刘熙《释名・释典艺》谓“敷布其义谓之赋”。钟嵘《诗品》亦云:“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可见“赋”即“铺陈”之义,最早是《诗经》的一种表现手法。而赋体文学也是以“赋”(铺陈)为重要的表现手法,并且这一文体的得名,与其所用艺术方法有密切的、直接的联系。由肇源于《诗经》的一种艺术手法,到以此手法为重要特征的文体,皇甫谧揭示了赋由“用”到“体”的转变,对班固的理论进行了深刻而有意义的改造。不过他的论述颇为简略,刘勰《文心雕龙》的论述更为周详。《诠赋》首先指出“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文,体物写志也。”接下罗列赋作为文体的形成过程:由“不歌而颂”的赋《诗》言志,到郑庄公、士?的“词自己作”,再到屈原作品“始广声貌”,最后荀、宋作品“爰赐名号”,赋作为文体正式出现,“六义附庸,蔚成大国”。皇甫谧、刘勰的论述,赋予了命题全新的理论内涵,真正揭示了赋和《诗经》间艺术层面上的联系,因而更加切近文学发展演变的实质。
不过,尽管“赋”同是《诗经》和赋体文学的重要表现手法,但是它在二者中的艺术特色却殊不相同。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引李详语云:“彦和‘铺采'二语,特指词人之赋而言,非六义之本源也。”诚如所言,《诗经》之赋,并非“铺采?文”。《诗经》以抒情诗为主,其写物叙事皆简洁疏朗,典型的抒情作品不论,即如《氓》、《七月》等叙事之作,也仅简要陈述,不作繁缛刻画渲染,所以《诗经》中的“赋”是简笔勾勒、以象传意。“铺采?文”之“赋”,乃是赋体文学的笔法。扬雄说赋“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皇甫谧亦云赋“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刘勰说赋“品物毕图”、“言务纤密”,“写物图貌,蔚似雕画”。这些都是对赋体文学笔法繁缛、极尽铺陈特征的概括。由此观之,《诗经》之“赋”与赋体文学之“赋”虽有联系,然具体表现并不相同,一简洁,一繁复。但是椎轮大辂,后者正是在前者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赋者古诗之流”从此意义上说也是完全站得住脚的。(作者单位:湘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