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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河口音

2007-08-31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孙惠芬 我有话说

我作品后边的简介里,出生地,我一直写着“辽宁庄河”;填各种表格,籍贯这一栏,写的也永远是庄河。我是庄河人,这毋庸置疑,可奇怪的是,在向省外的人介绍自己时,我从来都说大连而不说庄河。大连在外面拥有广泛的知名度,一说就能确定地理方位;但我想,在我心里还是有一种本能的虚荣――这虚荣并不是说身为大连

人有多么骄傲,而是作为庄河人,一开始就打下了自卑的底子。

我自卑的底子,打20岁之后,是从说话口音上开始的。那时读辽宁大学中文函授,课本在方言这一章上写道:在辽南有一个地方,说话的声母里没有zh、ch、sh,只有j、q、x;没有一声和二声,只有三声和四声,所以叫“吃”饭为“起”饭,叫“石”头为“席”头,叫“头”为“透”。“辽南这个地方”,指的就是庄河。当时我像被人揭了伤疤一样难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实际上,产生口音最土的那个地域,在庄河也就仅仅是河海交界那么一条地带,方圆只有几十公里,并且那里在18世纪30年代就经历了外来文明的洗礼。离我家只有10里路的沿海小镇青堆子,因为有码头,与日本、朝鲜、上海等地通游,很早就繁华得不得了,建有教堂、剧院、妓院。可这一小条地域发音的土,如何就一直顽固地存在着,不但没有被外面的庄河人和庄河之外的人影响,反而影响了庄河人的发音,难以说清。

后来我知道,我的自卑,其实跟说话怎么发音没有什么关系,而纯粹是一个刚从土地里走出来的农民女儿,面对外面世界的虚弱所至。我知道,有许多从庄河走出来的人,都会有如我一样的感受,我们因此委屈着自己,说着绊绊磕磕的普通话。

从家乡走出,融入拥有十几亿人口的偌大中国的庄河人越来越多,融入拥有五十几亿人口的偌大个世界的庄河人也常有耳闻。我们像一滴水一样消失了,消失在芸芸众生之中,消失在名字后边的简介、晋职提级的表格里。然而,就在一茬又一茬庄河人从各自的角落走出,小心翼翼修改着j、q、x的发音,带着庄河人固有的性格在外面打拼,赢得机会填写一些晋职表格的时候,猛一回头,你会发现――庄河,这个在外游子的故乡,已经大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它以无日不争新的速度,正悄悄吸引着外面人的眼球,修改着它在辽南大地的格局,撼动着曾经因说一口土话而造成的自卑。

猛一回头,并不是说一些年来,对庄河的发展一无所知。已经是世界品牌的华丰家具、响誉国宴的庄河大骨鸡、出口国外的盐碱地大米、滩涂蛤蜊,这一切,早就如雷贯耳;而已经是国家四A级旅游景点的冰峪沟,十几年来我不知去过多少回;歇马山属地歇马村,因生长一种品种奇特的杏子取名歇马杏,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的长篇小说《歇马山庄》发表之后,应邀去过两次;几年前庄河政府一个官员朋友找我,说要用用“歇马山庄”这个名字,我知道在拥有历史传说的歇马山附近,又开发了新的旅游景点;偶尔回家,听在庄河工作的侄子讲,离青堆子很近的黑岛、蛤蜊岛,都变成了海滨浴场。所谓猛一回头,是说上个月,当应庄河市政府之邀,和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朋友一起游览庄河那一周时间里,我发现关于庄河,我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这种少,不是信息上的少,而是原始概念上的少,是这块我生长的土地,到底拥有多少宝藏,我根本不知道。

庄河,位于辽东半岛,南濒黄海,地势自北向南由高渐低,有无数条河流发源于峰峦叠嶂的北部山区,流经丘陵起伏的中部,之后缓缓汇入黄海。我就在河边的村庄长大,我居住的村庄,就在黄海北岸。大家庭里严格的家教使空气不那么顺畅的时候,狂野的心经不住风的诱惑急于逃窜的时候,以洗衣服为借口去河边撒野,向着大海的方向放浪,是我童年少年最最快乐的事情,可以说,河,从我能端动洗衣盆那天起就占据了我的生活;而因为热闹繁荣的青堆子小镇就在海边,海,从我懂事的时候就是我向往的地方。它们使我压抑的身心不再压抑,使我挣脱了束缚还想挣脱,使我一些年来不断地在自己的作

品里,书写压抑与反压抑的苦痛,束缚和反束缚的挣扎。然而,在我一心探索人性的秘密,匍匐在人物心灵世界的时候,就从没用心想过,是哪一

座山的哪一滴水,形成了我现实的河的源头;从没仔细揣摸过,从我童年村庄流过的河,穿越了哪些石罅野地,孕育了哪些茂林山冲,而那河与海的交汇处,又淤出了哪些激流险滩,礁石岛屿。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庄河庄庄有河的传说。可我从没想过,是不是所有村庄的河都流进了大海?它们要是流不进大海,是不是潜入了另外的地方?它们要是被一个山脉截留,是不是就成了一个湖泊一处绝妙的风景?关键是,河是不是也像人一样,要在压抑中挣扎,要在束缚中反抗,而它们在倔犟的挣扎和反抗时,究竟给这片土地带来了什么?

冰峪风光,就是两山之间一路挣扎着的河流,就是在河流两岸无处不在的山峰剪影,在冰峪沟,跟着凉爽的风水走,能走上几天几夜。步云山温泉,就是庄河境内海拔最高的步云山山岩裂隙水在地下的涌动,它们涌到山脚下,形成了含有多种矿物质的地下温泉,泡在阔大的露天温泉里,那感觉不是烦恼被蒸发,而是整个身心都被蒸发。天一农场,就是庄河著名的英纳河润育的一片山谷,它被一对台湾夫妇开发,种植了满山遍野的歇马杏和辽南苹果――当这位谢先生告诉大家,说有100多棵果树已被世界各地的商贾富豪认领,他们每年春秋从世界各地飞来,亲自为果树施肥松土,收获硕果,你会觉得小小山谷即刻之间变大了,或者说在一座山的作用下,世界在即刻之间变小了。国家银石滩生态园,是丰沛雨水经过两亿多年润育的花岗岩石蛋林,被一位庄河本土人开发,它坐落在发生过“薛李征东”故事的历史名山歇马山后坡,当你在崎岖的石蛋林中穿过,被巨大的石蛋震撼,你根本不知道再翻一座山,更巨大的石蛋会横卧山野触目皆是,让你感到仿佛又回到了洪荒时代。海王九岛,是汇入条条河水的大海无数次冲击而成的奇异岛屿,它们与黑岛、蛤蜊岛、庄河小城遥遥相望,曾经是中日甲午海战的战场,如今是濒临灭绝的海洋生物黑脸皮鹭迁徙的地方……

河从一滴山泉开始,河是文明的源头。在庄河,到底有多少山溪汇成了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走过的所有地方,都看到了河样的山溪,溪样的河流。在歇马山的顶峰,一汪瀑布从一块巨大的石板上倾泻而下,匆匆地流向山涧;在步云山脚下,乳白色鹅卵石上水流淙淙,不远处,就是开阔的河道。主管旅游的王鹏副市长告诉说,庄河有大中小河13条,支流66条,小的支流数不胜数,总共365个村庄,就有365条河,所以庄庄有河才叫庄河。

河润育了庄河的生态,庄河人已立志要发展生态庄河。对生态的发现,需要一双热爱生态的眼睛,就像对美的发现需要一双爱美的眼睛一样。一个永远住在大山缝隙里的人,除了感到压抑,绝不会看到大山的美妙,就像我生长在河边,却要沿着河往大海走一样。我是说,是哪些人在哪一个时刻,蓦然回首发现了它们?他们发现它们,又在什么样的时刻拍板做出决定开发它们?他们开发它们,又是受了什么样的触动,决心保护它们,不做硬性破坏?就在几年前,去冰峪沟,还看到管理中心四周的山脊上,酒店的屋脊上,装潢了一挂挂彩灯,夜晚看上去就像进了灯红酒绿的繁华市区。虽然因为各种不便,我没问任何人,但稍一留神,似乎就找到了答案。

答案不在河里,而在海上;答案早在海上,却犹在河里。最后一天,我们乘车没用两小时,就来到了海边,看到了河海交汇的景象。两股水相拥,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欢畅,河水一路而下,狂野而倔犟,可它们浩荡入海时,却一切归于平静,不知道是河的狂放让海很早就畅开了胸怀,还是海的包容让河反而清醒。我在想:是不是庄河人同时具备了两种品格,才有了庄河的今天呢?是不是有了河海的交汇,才有了庄河那种土话呢?才有了这种土话对庄河人倔犟、朴实个性的影响呢?或者说,是不是因为河海交汇,才形成了庄河人倔犟的性格、不屈不挠的精神,才使庄河人意志不移地说着自己的土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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