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王鏊舟行吴越,面对“漠漠轻风不满帆,小船载酒舳舻衔”,“白鸟斜飞惊鼓吹,青山倒影动松杉”的情境,不由得发出“陶朱事业今安在”的感叹(《自横山归洞庭》,《震泽集》卷五)。诗人所怀念的,是春秋战国之际著名的军事家与成功商人范蠡。
吴越战争中,范蠡服务于越王勾践,是其股肱之臣。当时吴强
范蠡素知“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且勾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于是“为书辞勾践”。勾践回答说:“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范蠡婉言拒绝,“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此后范蠡致书文种,劝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文种虽然自此取消极态度,“称病不朝”,但却未效法范蠡,最终为勾践所逼自杀。范蠡抛弃显赫名位,实际上也跳出了险恶的权力争斗的漩涡,人们以“超然辟世”、“全功保身”来盛赞其明智之举。《史记・田叔列传》有这样的评论:“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知进而不知退,久乘富贵,祸积为祟。故范蠡之去越,辞不受官位,名传后世,万岁不忘,岂可及哉!后进者慎戒之。”范蠡之退隐,成为后来厌倦权争走向山野的隐逸之士们的榜样。所谓“悠悠千载五湖心”(〔宋〕吕本中:《谒陶朱公庙》,《东莱诗集》卷一),“安用区区相印为”(〔明〕王世贞:《鸱夷子行》,《?州四部稿》续稿卷二》)等称誉,体现了其人格与智慧的积极文化影响。唐人汪遵《五湖》诗写道:“已立平吴霸越功,片帆高扬五湖风。不知战国官荣者,谁似陶朱得始终。”(《全唐诗》卷602)元人岑安卿“陶朱五湖客,相业霸于越”,“扁舟烟水间,千载仰遗烈”(《述古四章送范瑞卿回越》,《栲栳山人诗集》卷上),明人汪广洋“高情独羡陶朱子,万顷沧波一叶舟”(《读〈吴越春秋〉》,《凤池吟稿》卷七)等诗句,其实也都是借范蠡故事来表抒诸多士人的共同心声。
元人张雨词作《太常引・题李仁仲画舫》有“千古一陶朱”之句,以范蠡之特殊功业,而区别于一般的“烟波钓徒”(《词综》卷30)。在流亡生活中,范蠡将兵战经验应用于商战,实现了非凡的财富增值。正如明人沈?所说:“陶朱公以处国则伯天下,以处家则累千金。”(《青霞集》卷一)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表彰成功的实业家,亦将范蠡作为典型之一。司马迁写道:“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喟然而叹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国,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之陶为朱公。朱公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故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听子孙,子孙修业而息之,遂至巨万。故言富者皆称陶朱公。”“陶朱公”于是天下闻名。古文献中著录有《陶朱公养鱼法》(《隋书・经籍志三》)、范蠡《养鱼经》(《旧唐书・经籍志下》、《新唐书・艺文志三》)、《陶朱公养鱼经》(《太平御览》卷936)等,可知范蠡很可能曾经总结过具体的生产经验,说明其经营内容,不仅有贸易金融,也包括其他一些产业。
范蠡的经济活动,也经历了“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等艰苦创业的阶段,正如明人王世贞所谓“能自力致富者,陶朱公”(《?州四部稿》卷166《说部・宛委余编》)。他注重“任时”,“候时转物”,“与时逐而不责于人”,善于创造利用商机致富而“不责于人”等做法,具有启示意义。《盐铁论・贫富》说,“陶朱公之三至千金,岂必赖之民哉?运之方寸,转之息耗,取之贵贱之间耳”,也肯定了其致富并非全靠剥削民众,而主要得益于经营才能。司马迁将范蠡在越地、齐地、陶地生活空间的转换,称做“三徙”、“三迁”。救国抗吴,施展了其军政谋略;去越辞官,显示了其人生智慧;治产致富,体现了其经营才华。因此,《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说:“范蠡三徙,成名于天下。”“范蠡三迁皆有荣名,名垂后世。”
范蠡和吕不韦是先秦时期兼跨政坛与商界的两位名人。柳宗元《招海贾文》有“范子去相安陶朱,吕氏行贾南面孤”(《柳河东集》卷一八)一说,就将“范子”与“吕氏”事相提并论。吕不韦以财富作政治投资,以财富影响政治方向。范蠡则是先有“平吴霸越功”,然后归隐致富的。讨论“范子”和“吕氏”的人生轨迹以及他们的历史地位对于中国古代吏人、商人和文人所产生的不同的心理影响,或许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