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在中国文学史上曾经是与诗文并列的主要文体之一,在历史上曾有过辉煌的成就。但自上世纪初,它不仅在创作上受到冷落,极少有人从事,而且在研究上也被忽视。然而自《光明日报》连续刊载“百城赋”以来,美文联翩而出,世人称赏,可见赋体经历一段伏流以后,又在华夏大地喷涌而出了。因而赋体,即使是曾与封建政治
京都大赋起于汉代。先有扬雄的《蜀都赋》,夸赞其乡土,继有班固的《两都赋》为此一文类树立了典范。嗣后,张衡模拟班固写了《二京赋》。到晋代左思历时三十余年,写成万言以上的《三都赋》,成为赋中巨制。《三都赋》虽然是京都大赋带殿后性的辉煌,但其后都邑赋仍然以较短的篇幅,相对省净的形式,绵延不绝(明代大赋仍多)。直到清末,还有程先甲以《金陵赋》著名。
京邑赋,尤其是历代京都大赋,有很强的政治性,它一般都在国家统一稳定时出现。“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文心雕龙・诠赋》),藉对宫殿壮丽、财阜民康、仪礼完备的描写,宣扬朝廷的功业与威德,起到使四方向慕,人心归顺,加强国家统一安定的作用。班固写《两都赋》,背景是东汉王朝建立后,“京师(东都洛阳)修宫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备制度。西土(西都长安)耆老,咸怀怨思,冀上之?顾,而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阳之议”(《两京赋序》),于是班固乃作赋,批评西都的奢侈,赞扬东都的法度,为东都作为稳定的政治中心,制造了强有力的舆论。左思的《三都赋》作于晋统一之后,这时需要有大著作来宣扬作为国家安定统一象征的京都,以京都位居中心,覆盖全国的政治经济形势,稳定和鼓舞人心。左思在赋中,代表方隅的西蜀公子、东吴王孙夸赞蜀吴两地,而代表统一的魏国先生发表宏论,陈述魏都优越,指出:“正位居体者,以中夏为喉,不以边垂为襟也。长世字?者,以道德为藩,不以袭险为屏也。”于是吴、蜀二家为之折服。从而表现了人们对于三国归一的认同,这正适合西晋初年的政治需要。《三都赋》之引起轰动效应,其主要原因,亦即在此。京邑赋对于京都的盛夸,使京都优出于其他城市之上,而手法是以宾衬主,即使对处于宾位的城市,也是以侈丽宏衍之笔,展现其繁盛阔大,因而总体来讲,仍然是“极众人之所眩曜”,显示出国家之广大,包含之无所不有。京邑赋除写帝京、陪都外,历代还有许多写地方州郡城市乃至边疆城邑的。如汉代扬雄的《蜀都赋》、曹魏时刘劭的《赵都赋》、唐代张嵩的《云中古城赋》、明代黄佐的《粤会赋》、丘浚的《南溟奇甸赋》、徐杜的《郑州揽胜赋》、清末程先甲的《金陵赋》。这些,或出于对家乡风土的热爱,或出于对异地风光的惊异,也是以生花妙笔,写京都以外州邑胜概。如扬雄《蜀都赋》不仅写山川的险峻,矿物的丰富,动植的繁多,灌溉的发达,闾阎的密集、纺织的精致,等等,甚至还写到了川菜的香美,读之对蜀中的环境和生活,无限向往。丘浚的《南溟奇甸赋》则写了海南岛风物的奇特。
京邑赋围绕京都和地方名城重镇,从历史到现实,展开多方面铺写,内容往往包括历史沿革、地理形胜、郊甸环境、都市规模、楼台建筑、动植物产、工商贸易、闾阎风情、宗教礼仪,等等,实为一城一市的综合介绍与礼赞。这在古代,大大增长了人们的知识,扩展了人们的眼界,具有很大的认识作用。在今天,仍然具有珍贵的文献价值与资料作用。如张衡《二京赋》除以上提到的一些方面外,还写到西京平乐馆中的杂技魔术表演有举重、爬竿、钻刀圈、翻筋斗、走绳、幻术、驯兽、马戏,等等,成为中国杂技史的珍贵资料。《二京赋》还写到国际交往,成为外交史上的重要记录。
都邑赋作为文学艺术中的一枝奇葩,可算出现最早的具有代表性的都市文学,它固然以其自身特有的艺术美,获得广大读者,同时还以其芳泽沾溉其他文学艺术品种。它对都市的描写,从谋篇布局、到内容材料、音韵词藻,积累了多方面的经验,为诗词文等文体的都市题材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资源。中国文学通过魏晋南北朝的发展,至唐朝时诗取代赋居于中心地位。唐代前期,国势强盛,未能产生如汉代的京都大赋,但诗为了表现盛唐气象,却从汉赋所体现的炎汉气象中受到启发。唐代写京都的长篇歌行,从一定意义上讲,是对汉赋的继承与移植,因而有“赋体歌行”之称。骆宾王的《帝京篇》、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便是其中代表。《帝京篇》开头:“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旨意与班固等人的京都大赋完全一致。真是“读宾王长篇,如入王都之市,璀灿夺目”。清徐增《而庵说唐诗》云:“宾王此篇,最有体裁,节节相生,又井然不乱。首望出帝居得局,次及星躔山川,城阙离宫,次及诸侯王贵人之邸第,衣冠文物之盛,车马饮馔之乐,乃至游侠倡妇,描写殆尽;后半言祸福倚伏,交情变迁,总见帝京之大,无所不有。”所列举的用铺叙串合方式展开种种繁华景物,正是京都大赋的写法。闻一多说:“卢骆的歌行,是用铺张扬厉的赋法膨胀过了的乐府新曲。”“以大胆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缩,所以他们的歌声,需要大开大合的节奏,他们必需以赋为诗。”(《四杰》)指明了卢骆的长歌对赋体的吸收。唐诗如此,而到了宋代,写都市的词,如柳永《望海潮》咏杭州,王安石《桂枝香》咏金陵,也同样吸收都邑赋的营养,借鉴都邑赋的写法。
在各种文体中,赋以描写见长。并且往往不是一般的三言两语,而是“铺陈描写”。面对纷繁复杂的事物,让诗去描写,不免显得呆板笨拙,缺少诗意诗韵的婉转流动,而赋之“控引天地,错综古今”,“一经一纬,一宫一商”(《西京杂记》卷二)的布局和写法,正是适合于对付“纷纭挥霍,情难为状”(陆机《文赋》)的局面。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篇说:“赋者铺也,铺采?文,体物写志也。”刘熙载《赋概》说:“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非常精要地讲出了赋体的长处所在。传统的五七言诗侧重于表达社会生活在人情感上的反映,它基本上是线性的推进,面对“情事杂沓”,“千态万状,层见叠出”的情事或对象,诗难以发挥所长,长于铺叙的赋,却能“吐无不畅,畅无或竭”,毫无滞碍,酣畅淋漓地全部见于笔端。京都巨邑“千态万状”,以之作题材,也就只有赋这一体裁最为相宜了。都邑赋作为与都市最为契合的文学样式,跟单纯朴实的农村之宜于诗歌正好对应。
朱光潜曾指出:“一般抒情诗较近于音乐,赋则较近于画,用在时间上绵延的语言表现在空间上并存的物态。诗本是‘时间艺术’,赋则有几分是‘空间艺术’。”(《诗论》第十一章)也是强调赋的铺陈描写特征。今天,读周邦彦的《汴都赋》,或许可以让我们联想起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而古代则有据赋进行绘画的,《世说新语・巧艺》篇载戴安道有《南都赋图》;唐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载史文敬有《张平子西京赋图》。可见,赋在展现空间景物上,颇具直观性铺陈性的特点,其“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文心雕龙・诠赋》)之长,有诗歌等文体所不及。
文学史上众多文体历来是互补共生的。某些方面近似于自然界诸物种的并存。一种文体有它独特的长处,就没有理由默默消亡。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众多文体,今天仍有其值得借鉴之处。其中有些文体,虽已一度沉寂,但不排斥在一定的时代条件下,还会出现复苏的可能。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