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里回上苑村的路上
入冬的第一场大风之后
那些高高低低的鸟巢从树上裸露出来
在晴朗的冷中
在凋零、变黄的落叶中
诉说着它们的黑
但是那些鸟呢
那些在夏日叽叽喳喳的精灵呢
驱车在落叶纷飞的乡村路上
除
家仍在远方等待着
因为它像鸟巢一样的空
像鸟巢一样，在冬天会盛满雪
啊，想到冬天，想到雪
便有长尾巴的花喜鹊落地，一只，又一只
像被寒冷的光所愉悦像是要带我回家
送儿子到美国
从中国东海岸，到美国西海岸，
中间隔着一片梦幻的海洋；
是什么在揪着我的心？儿子
直到飞机的轮子
轻巧地落在旧金山海湾机场。
分不清是阳光还是雪光，
衣领内仍留着一片北中国的寒霜；
孩子，别一直揪住我的手，
在这迷宫闪耀的转机大厅，
你会找到你的通道。
茫茫时空已使一只小鸟晕眩，
接下来会是什么？孩子，系好你的
李宁牌球鞋――让我们再见，
让我在每一首诗中为你祝福；
从此从你到我隔开一片痛苦的海洋。
传说――给杨键
在安徽当涂，我很难相信李白
就埋在这里的青山下；
纵然人们很早就修造了墓园，
纵然我在诗人之墓前停下的那一刻，
也曾感到了
一种千古悠悠的孤寂。
而接下来，在采石矶，
在临江而起的悬崖上，看到“诗人捞月处”，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如同我感到了
某种让我惊异的冲动，
不是因为醉酒，
更不是出于幻觉。
归来，坐大巴穿过村镇；
在尘灰和泥土里生活的百姓，
在屋檐下，或在突突冒烟的拖拉机上
失神地望着远道的访客。
我看着他们，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如同我在这颠簸的尘埃飞扬的路上，
在一阵揪心的悲痛中，
再一次相信了贫困、孤独
和死亡。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月亮
就为我徐徐移近。
我们的一生，
都在辨认
一种无名的面容。
第四十二个夏季
夏季即将过去。
蟋蟀在夜里、在黑暗中唱它最后的歌。
秋凉来到我的院子里，而在某处，
在一只已不属于我的耳朵里，
蝉鸣仍在不懈地
丈量一棵老榆树的高度。
夏季即将过去，
它的暴力留在一首膨胀的诗里。
整个夏天我都在倾听，
我的耳朵聋了，仍在倾听；
先是艳俗的蛙歌，然后是蚊虫，尖锐的
在耳边嗡嗡作响的痛苦；
现在，我听到蟋蟀振翅，在草棵间，
在泥土的黑暗里，
几乎表达了一种愤怒。
夏季即将过去，
生命中的第四十二个夏季过去而我承认
除了肉体的盲目欲望我从生活中
什么也没有学到。
现在，我走入蟋蟀的歌声中，
我仰望星空――伟大的星空，是你使我理解了
一只小小苍蝇的痛苦。
王家新1978年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并开始诗歌创作。著有诗集、诗论集多部。现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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