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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西施(小说)

2008-01-05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季栋梁 我有话说
开栏的话

2008年的新年钟声响起,我国改革开放事业走过30年历程。改革开放,三十而立。1978年开始的改革开放,是决定当代中国命运的

关键抉择,使社会主义中国的面貌发生了历史性变化。为推动文学界乃至社会各界关注改革开放走过的光辉道路,关注改革开放给祖国和民族带来的福祉,总结改革开放的伟大业绩,鼓舞人民更紧密地团结在以胡锦涛同志为总书记的党中央周围,为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而奋斗,中国作协、深圳市委市政府联合本报文艺部开设“纪念中国改革开放30周年特选作品”专栏,刊发有关改革开放题材的文学作品。

本活动为期一年。欢迎大家踊跃来稿,作品体裁不拘,可包括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诗歌等多种形式。本报将在《作品》副刊和《文荟》副刊上择优刊发。

胭脂巷巷口开了一家“豆腐西施店”,镀金的招牌十分的惹眼,四大古典美女让人眼睛一亮。店门气派得很,像是银行的店门一般,心里遂想起臭豆腐也涨价的俗语来,还起了这样的店名。我有事经过这里,并不是要买豆腐,只是被这店名吸引住了,自己笑笑,正准备离开。一转身就看见了她,一张口就喊出了:豆腐西施。可是喊出来之后,我立刻像一个说错了话的孩子用手将嘴捂了起来。

“哟,我还当你贵人眼高,不相识了。”她笑着说,但没有鄙夷的神色,显得十分高兴。

我笑了,给她那夸张的声音惹笑了。起初我担心她会恼,这实在是有些不敬的。

她胖了,或者说发福了,发得很厉害,不再像一个细脚伶仃的圆规。可声音还是那样清脆嘹亮。“哟,你还是老样子,不过发福多了,正春风得意着吧。”

“我并没阔哩,还什么贵人眼高。”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奔驰,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连一个老婆都养不起,还什么三房姨太太,出门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阔个屁。”

忒像。我笑了。我没有想到我们多年以后的相见,对话竟然全是用了鲁迅先生《故乡》中的对话和口气,而且还非常的开心。

她笑着,两个酒窝里盛满了灿烂的阳光。

她手里拿着瓜子,是那种大马牙的葵花子。用牙嗑开,然后再用手剥出仁儿来。不过不是自己吃,而是喂进坐在一个小摇篮里的孩子的嘴里。孩子两岁的样子,从头发和衣着来看,是个姑娘,一双眼睛黑豆一般。

我说:“家住这里?我怎么一直没见过?”她说:“开了店才搬过来的。”我说:“噢。”她说:“新开的,进去看看?”

我点点头,随她进了门。尽管我有事,但不好意思直接走开,多年不见,总不能给人家“人情薄似秋云”之感。

店内更是气派,没有个几十万是搞不出这种气势的。古朴的气息里透出现代的张扬,几个服务员也很靓丽。

“那时间你们真坏。”她忽然说。

这分明是要怀旧,现在人们的怀旧意识提前了,过四十相遇,动不动就要怀旧,要在怀旧里寻找快乐。一想到她要怀旧,我竟然有点脸红。然而那时间我从来就没脸红过。

我们是同学,那时间中学课本里有鲁迅先生的《故乡》。

给我们上语文课的是个女老师,叫林红。二十五六岁,戴一副眼镜,很文静,声音忒好听,像铃铛或者流水什么的。读起课文来颇有感染力,好几次她都读哭了,同学们便跟着她哭,满课堂都是唏嘘声。林老师上课很有一套,她总喜欢把课文分成角色让同学们读,还要做相应的动作,把个语文课上得跟演戏一样,我们都很爱上语文课,这正应了人们都爱演戏和看戏的心理。为此我们将以前的语文老师骂得一文不值。直到现在,我还想再上上林红老师的语文课。

上《故乡》一课的那天我至今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雨天,雨很大,淅淅沥沥的,在树叶上打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雨水从教室房顶的瓦檐上挂下来,仿佛给教室挂了一道帘子,教室成了水帘洞。之所以我现在还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一下课,我们就将吴小翠给整哭了,她站在帘子外面哭,任雨淋着,就是不进来。第二节课铃声响了,吴小翠还是不进来。有几个女生害怕她淋病了,去找了林老师。林老师来后才硬将她拉了进来。

那天一上课,林老师问:“同学们下去读没读《故乡》?”我们都说:“读了。”

林老师就说:“下面我们分角色读一下本课。”

于是便分了角色读。吴小翠很自然地分到了“豆腐西施”这个角色。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吴小翠课文读得好,感情把握得到位,读出来很有味儿。

果然一读“我”与“豆腐西施”的那段对白,惹得我们就笑起来,尤其是她那略显得有些夸张的动作,让教室充满了笑声。

那段“豆腐西施”要和“迅哥儿”对的话鲁迅先生是这样描写的: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这些小户人家,用得着。”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

按鲁迅先生的作品,要配合的动作与神情大致有这样的要求: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两手搭在髀间、张着两脚、正像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鄙夷的神色、冷笑、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说,慢慢向外走,一副手套塞进裤腰。

学生喜欢一个老师,便会对一个老师所提出的要求尽量做得准确而求成功。


插图:郭红松

吴小翠一上场读第一句“哈!这模样了!胡子长这么长了!”时,她的声音果然做到了这样的效果: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叫出来。而且她十分滑稽地将两手搭在髀间。一下子就让我们大笑起来,而且笑得疯狂,两手拼命地拍着桌子。吴小翠演得太投入,尤其是演把“一副手套塞进裤腰”里的动作时,她顺手把顾小男的帽子抹下来塞在裤腰里。顾小男我们都叫他“筛子头”,因为他不知道得了啥病,头发一坨一坨地掉,掉得就像金钱豹的皮一样。开始我们都叫他“豹子头”,可看到顾小男一点都不痛苦,我们才明白“豹子头”是个好绰号,是我们班里最好的一个绰号,我们怎么会给别人一个一叫就让人和大英雄“林冲”挂上号的绰号呢?于是我们几个一谋划,就统一口径,改成了“筛子头”,为此顾小男请我们几个吃过米花糖,吃过蜜枣,希望我们继续叫他“豹子头”。米花糖、蜜枣我们都吃了,但继续叫他“筛子头”。吴小翠将顾小男的帽子做了手套塞进了裤腰,顾小男的头就裸露在我们面前,我们就更笑了。顾小男抱着头蹲在了桌子下面。林老师也笑了,后来直到林老师不笑了又来阻止了我们,这才使课文得以继续读下去。那一节课我们笑声不断。

每次读完课文,林老师总是要我们评出读得最好的,我们都异口同声地选举了吴小翠。现在想来还是那样,她确实读得好。

下课铃声一响,林老师前脚迈出教室,我们就开始了边重复着那些对话边哄笑。

“哈!这模样了!都长胡子了!”“我还抱过你咧!”“真是贵人眼高……”

我们边学边看着吴小翠,边看着吴小翠边学,有些学生用墨水做了胡子,有些学生学着“我还抱过你咧”去抱另一个男生,有的做出一个细脚伶仃的圆规的样子,还问吴小翠:“豆腐西施,你看我学得像不像?”

吴小翠给顾小男去还帽子,我们又起哄,猪头说:“顾小男,你的帽子让吴小翠塞到裤裆里去了。”

顾小男坚决不要帽子,嚎啕大哭,说:“你不要脸,赔我帽子。”

吴小翠“哇”地一声哭了,穿过雨帘跑进雨中去了。

林老师将吴小翠硬拉进来,吴小翠哭得很伤心,林老师很严肃地说:“吴小翠同学读课文读得很好,把人物的表情感情模仿得很到位,大家应该向她学习,不能取笑她。”

她又讲了西施的典故,然后说:“西施是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不惜牺牲个人幸福,帮忙越国灭了吴国,她不但长得美,而且心灵美。”

林老师讲西施的故事讲得非常动情,显然她对西施是非常同情的。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这个关于西施的故事对以后的事件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作用。

吴小翠的眉心有一痣,褐红色的,位置长得很正。同学们都说那就是美人痣。那么在我们看来,把吴小翠“干喜鹊”这个绰号用“豆腐西施”替代一点也没冤枉着她。美人痣只有美人才长的,尽管我们并不知道西施是否眉心有美人痣。何况她还有两个圆圆的小酒窝。

自习课一下,一个新的绰号诞生了。我问吴小翠:“豆腐西施,你是咋帮忙越国灭了吴国的?”

吴小翠趴在桌子上哭泣,可她越是哭,我们就学得越上劲,有同学就说:“当然是用美人计了。”同学们就哈哈大笑。

吴小翠就成了“豆腐西施”了。

放学的时候,顾小男把帽子砸在她的桌子上不要了,要她买新的赔他。

我们没有想到吴小翠竟然因为这而转校,林老师怎么挽留也挽留不下来,吴小翠显示出去意已决。吴小翠来办转校手续的那天,她始终沉着脸,把一顶新帽子砸在顾小男的桌子上,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们也毫不客气,守在校门口对着她大叫“豆腐西施”把她送出大门去了。对于这事我们一点都没有内疚的意思,谁没有绰号,江小美人、蛤蟆嘴、长颈鹿、王连举、鸠山、松井、哈叭狗……娇气个啥?甚至我们都觉得吴小翠太不够意思,为了这么个原因转校,太不仗义,不够同学。可林老师却是内疚的不行,她叹口气说:“我不该让她读这个角色。”

吴小翠就这样跟我们断了同学之缘,她转到了一个郊区学校里去了,好在那个时候的学习成绩还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家里人只是对我们说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从没有对我们说过一定要考上××的话。

直到我们毕业,林老师给我们开毕业联欢会时,我们才知道她为什么特别计较这个名号而转校,原来她家就是卖豆腐的,她放学回家确实像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一样,坐在店铺里卖上一阵豆腐,手里拿着课本,一到放假,真是“确乎终日坐着”。卖豆腐在当时和所有不在国家集体做事的职业一样,确乎不是一个光彩的被人看得起的职业,而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又都十分的好面子。

而由于我们的粗心都疏忽了和她对面时,她的嘴里总有一种甜丝丝的豆香味。

林老师说:“我去找过她,希望她能参加这个毕业联欢会,可她坚决不来。”

不知谁说:“没有豆腐,我们还不吃红烧肉了?”

我看到林老师眉头皱了皱,不过她没有发火,可能她想到大家都要毕业了,再说她平时本来脾气就不大,很和善的,我们做了错事,她批评我们时我们还没有感到什么,她自己却哭了,就像自己做错了事。

虽然吴小翠转了校,又近二十年不见,但毕竟同学几年,往事留给我们长久的印象,因此一见面便还真的一眼就认出她来,还叫出了那个绰号。那颗痣还是那么美地长在眉心,似乎还特意用什么滋润过一般鲜艳而耀眼。

她说:“你没啥事吧,到家里坐坐。”

我说:“事倒没啥事,我是来买豆腐的。”

看着那被开发成各种各样的豆腐制品,我真还就产生了要买些豆腐制品回去的想法。

她笑笑说:“不忙,到时候我各样给你准备一份,送你。”

我有点惊诧地说:“这店是你开的?”

她点点头说:“总店在南门,这只是分店。”

我看看她,再看看那店,想那总店一定更加气派吧。

她的家就在店后面,一走进那院门,感觉就十分的不一般。在这个走路不小心都会踩了别人的脚的城市,她竟然拥有这么大的一个院子,还拥有上下二层洋楼带着车库,明明是厅局级领导的待遇呀。

院子里开着几簇花木,在风中荡漾出几缕清香,几个小的喷头十分认真地摇头晃脑地滋润着花簇。

花是名花,有苏铁、巴西木桩、发财树等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开得旺盛,水也是深层过滤又加了营养的好水。

房子是带有仿古性质的,雕梁画栋,古色古香,让人想到宫殿之类,而屋内更是富丽堂皇,高贵典雅,一些现代人该具备的都具备了。

“哈,你放了道台了!”我说。这是鲁迅先生的《故乡》中“豆腐西施”说“我”的话。

她笑笑说:“凑和吧,凑和吧。”

摇篮里的孩子睡了,她在床上放好,给我削了个梨。我们就谈起过去的一些事来,她说:“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学,好容易找关系招了个工,在毛纺厂做事。可谁知这厂子从我进去就没好过,工资几个月才领一次,后来就什么都不发了,我就下岗了,跟着父母做豆腐,卖豆腐。”

她咯咯咯一笑说:“你不知道,我那时都恨死豆腐了,可生活偏偏就拗着你,我做过好多事,都没成功过,最后还是靠着豆腐谋生哩。”

我笑笑说:“你这是靠着豆腐谋生,我说那些真正谋生的人怕就没活路了。”

她说:“你说生活真是有意思,做豆腐生意倒是做成了,我自己开发出的新产品好受欢迎,我有几个专利产品哩。”

我说:“是啊,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说:“我开了几家连锁店,另外几家叫豆腐昭君店,豆腐貂婵店,豆腐贵妃店。”

我说:“你现在真正是‘豆腐西施’了。”说完我又觉得这话欠妥,又忙说,“我这样说你不在意吧?”

她笑笑说:“在意?那时候真傻,这个名儿挺好的,你叫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哩。”之后她颇有沧桑感地长叹一声:“唉,那时候啊……”

我也长叹一声说:“唉,那时候啊……”

那壶开了,她给我倒了杯豆浆说:“豆浆不比牛奶差,有好多的成份牛奶都不具备哩,为了健康,我建议你以后多喝豆浆。”

我笑笑,喝了碗豆浆起身告辞,走过去摸摸睡着的那孩子,问:“几岁了?”“两岁半。”“叫什么名儿?”“西施。”

我吃了一惊,抬头看看她,她笑着说:“世事真说不通啊,谁能想到我嫁了个姓西的男人,我就给她取名西施,不好么?”

我说:“好啊好啊,怎么说不好呢?”她就笑了,还和从前一样。

告辞的时候,她亲自给我装各种各样的豆腐制品,让我开了大眼界,因为在此之前我以为豆腐的吃法不外乎就是和其它的菜混合炒了吃,单个炒了吃那么两种,现在看来并不简单,她竟然开发出了几十种豆腐系列产品。我已经说不出什么惊奇的话来了。她说:“我一直想摆脱豆腐,不管是做豆腐还是卖豆腐,可就是摆脱不了,看来我就是个豆腐命。”

她给我了四大包豆腐制品,我要给钱,她坚决拒收,说她准备召集同学聚个会,给每个同学都送这么些豆腐。还说你把这事给咱联系好了,同学关系是这世上最接近亲情的一种关系。

我点点头出了门,她却又追出来拦住我说:“记着同学聚会的事,咱们聚会后我要给咱们做一个精美的通讯录,我已经想好了,专门设一栏,就像填表时有曾用名一样,把咱们的绰号都填上,你说那多有意思。”

季栋梁1963年生于宁夏。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多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被称为宁夏文学界“新三棵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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