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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婉约,江苏苏州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教授。主要从事日本汉学及中日文化学术交流史研究,著有《内藤湖南研究》、《从汉学到中国学:近代日本的中国研究》专著、《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记》等四部译著及数十篇论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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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1月初,秋风乍寒时节,我终于有了一趟扬州之行。是随单位组织的集体旅游去的,因为人多随众,而且是周五晚出发,周日晚返回,匆匆两天密集观光而已。所以,扬州归来,竟有点“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留恋和意犹未尽。这一阵在家里,每于伏案困顿之际,讲课疲劳之余,便拿出扬州买回的几本诗文史志的书来继续卧读神游,补偿心中那份蠢蠢欲动的未尽“扬州梦”。
值得一记的是,儿时学古文、背诗词,难免不求甚解,那么多描写扬州的诗文,给我心中造成的扬州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它是不是准确?全面?于今回望,这忽然竟成了一个问题。一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算芳春,好景淮南,第一扬城。”扬州首先是春明景和的,因为有个瘦西湖,这幅春景图,不用说,还应是碧水柔波,柳枝婀娜,群芳吐艳,蜂蝶飞舞的。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明月清辉普照,桥下碧波弄影,这著名的扬州明月,加上那众说纷纭、不知是复数还是单数的“二十四桥”,更增添了桥畔夜色的朦胧迷离,浪漫奇幻。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天碧台阁丽,风凉歌管清。”扬州还是繁华富庶的,便利的水陆交通和商业街市人间味十足。这种繁华富庶又因了康熙、乾隆的多次下江南、到扬州,变得更上一层楼,故清人有“广陵繁华今胜昔”之叹。
扬州的芍药和琼花很有名。上面提到的“淮左名都”句,出自姜白石,他在同一词《扬州慢》中有:“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可见这廿四桥边的红芍药,也是扬州一绝。稍早苏东坡做扬州太守(1092年)时,就在《东坡志林》中说:“扬州芍药天下冠”,“广陵芍药”与“洛阳牡丹”是齐名的。这次在扬州逛园林,果然在悠悠深巷内看到“浇药井”,以及寄啸山庄的芍药圃,引人想象着在如此这般的私家庭园里,美人醉眠芍药园的情景。
相比之芍药的艳丽,琼花的洁白无瑕、冰清雅致,像个遗世幽居,焚香念佛的美人,让人联想到妙玉。虽说是“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但现在,琼花是江南、江北,甚至就在我的大学里,都能看到她的倩影。而唐宋时代,琼花或许是稀少的,故有“四海无同类”之赞。
欧阳修诗云:“琼花芍药世无伦,偶不题诗便怨人。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扬州春天的百花中,这一艳一素两姐妹,算是占尽风采了。如今,讲究评选“市花市树”,据说琼花是扬州的市花,而我私下里总觉得,还是芍药姐姐的雍容富丽更贴近扬州的风情。二
春花秋月,市井繁华,于今重读这些扬州诗句,才发现幼年的阅读领悟,把扬州之所以被诗人们久久难以忘怀、反复吟诵的一个重要原因,给忽略了。
且看清伊秉绶《扬州》“扬州绿杨郭,十室九歌舞。舟荡邯郸倡,市列洛阳贾。”邯郸倡与洛阳贾并列,勾勒出商贾往还、歌舞冶游、奢靡华丽的扬州风情。以前是没有读到这诗的,如果说这诗只是描写了盐商聚集下的清代扬州,而且还不算十分有名的话,那其实一直挂在嘴边的唐诗名句,我也往往只是断章取义,忘却了诗的另一半,从而丢失了全诗的意趣。
且以啸傲歌醉于扬州的贵公子杜牧的三首诗为例。
第一首《赠别》“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当吟诵着“春风十里扬州路”时,如果丢弃了另三句,怎能明了那是杜牧在离开扬州时,赠别一位十三岁豆蔻年华的娉婷少女的惜别之作,他说,在这春风十里的扬州街市上,珠帘背后的美女艳妇无数,但是,在我心目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的。珍惜、赞誉之情溢于纸上。而所谓“春风十里”的“春”多少与“买春”或“卖春”的“春”是相通的。
若言不信,接着看第二首《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出生名门,为学问家宰相杜佑之孙,少年即有逸才,诗文兼擅,名重一时。在扬州时,做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幕僚,他常常微服逸游,沉醉声色。而内心对于自己空怀经国之才,却屈居微官,沉沦幕僚,感到不是滋味,故有“落魄江湖”、“载酒”、“十年一觉”等语,暗喻幕僚之职非我志向。所以,才周旋于“楚腰纤细掌中轻”的扬州歌女之中,买醉啸傲,以忘我自遣。于今幡然悔悟,故而吟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样的忏悔之声。
至于第三首,便是最为有名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全诗《寄扬州韩绰判官》是这样的:“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也是杜牧离开扬州后所作。当时杜牧应在一江之隔的江南,透过隐隐青山迢迢江水遥望扬州,不禁想起昔日在扬州的纵情欢娱。所以说,老兄,你我别后,你身处扬州,又度过了多少个二十四桥边的明月之夜?而今夜,又将在何处教着歌伎们吹箫弄笛呢?因为是好友,诗人才如此坦白地询问和调侃韩判官的“风流韵事”,也反衬出自己“厌江南之寂寥,思扬州之欢娱”的情怀。
除了杜牧,再举有名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句。读者难免追究地反问:为什么?难道扬州的月亮真的就格外圆吗?曾几何时,我们常说“难道外国的月亮也比中国圆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同理,扬州的月亮,就格外圆吗?为什么就占尽了天下三分之二的月夜!明月江南类似的拱桥、碧波并不难找。可见,促使诗人这样用笔的,显然不仅仅是风景。徐凝《忆扬州》全诗还有前两句:“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萧娘、桃叶是歌伎的名字。原来这首“忆扬州”实际是“忆人”之作,诗人是在回忆自己于扬州结识的红颜佳人,皎皎明月夜,因为有了这些“萧娘”、“桃叶”的陪伴,而变得格外醉人,故而有“二分无赖”的感叹。“无赖”二字,绝不能以今意解,辛弃疾词有曰“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无赖小儿和无赖月色,当然都是可爱无比、可爱之极的意思了。
这下才知道,无论是“春风十里”、“二十四桥”还是“二分明月”,它绝不仅仅是对于扬州风景的描摹和赞叹,诗人更加怀恋的是在此美好的春风秋月中,自己与歌女、与友人之间曾经的情感――欢娱或离别,啸傲或落魄,那些在扬州展开的活生生的人间故事。
所以说,这些诗句就都是“有我之境”,与那“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无我之境”,是不一样的。以前读扬州的诗,光只将它统统读成了“无我之境”,丢弃了诗本事,也就遗失了多少缠绵婉转或是沉郁深致的情感。
这次扬州之行,虽只匆匆二日,却有一位特殊的扬州人为我们导游。他不是旅行社的导游,而是扬州大学艺术学院的一位名叫华干林的先生。这位华先生对于扬州的历史变迁、园林兴衰、人文掌故,可谓非常熟悉,乐在其中。他如数家珍般地一一为我们细细道来,唯恐有所不尽。你见过导游解说风景园林时,还事先印制了材料发给游客的吗?在瘦西湖的游船上,华先生发给我们每人一张事先印好的“扬州诗词楹联”的纸。显然,他不是把我们当作走马观花的游客,而是引我们为诗文同调,那份钟情于家乡文化、迷恋着扬州山山水水的情怀,令人感佩。在晚宴的餐桌上,略带酒意的华先生自豪地说:“幸福无过于我了,我整日里看的是扬州的美景,吃的是扬州的美食。”千年古都,诗名芬芳,华先生此情此语,酣畅淋漓,我且将之视作吟咏扬州的当代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