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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节选)

2008-04-12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肖克凡 我有话说

肖克凡的长篇小说《机器》(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是一部工业题材长篇力作。小说围绕一个典型的中国工人阶级家庭两代人的沧桑与风华史展开。父母儿女,两代六口,都是工人阶级的优秀分子,父母是劳动模范,儿女是改革开放时期的精英。他们性格迥异,遭际不同,但都在各自的天地里自强不息,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小说从

抗日战争、中国现代工业初期一直写到改革开放的当下,被称为“一部形象的新中国工人阶级成长史”。下面选取的是小说开头部分章节。

华昌机器厂老东家白鸣岐一伸手撩开棉门帘跨进账房,大胖身子呼地带进一股冷风。说他胖,不假,黑缎面紫羔皮袍裹着一身货真价实的肥肉。叫他老东家,却不恰当。工商界惯例,儿子接班做少东家老子即为老东家。鳏夫白鸣岐四十啷当岁,顶着老东家虚名而已。

为什么呢?他儿子白小林日本留学归来迟迟不肯接班,竟然悄悄考入日商东洋纱厂做了职员。独生儿子不肯做少东家,把老子撂在旱岸上了。

家有忤子啊。白鸣岐走进账房撩起皮袍儿落座,屁股压得红木椅子说了话,吱地叫了声。他抬头看了看墙上德国挂钟,心里知道它慢了一个钟头。华昌机器厂账房的德国挂钟,一大早儿往前拨快一个钟头,为了叫工人们提前干活儿;下晚儿往后拨慢一个钟头,为了让工人们滞后收工。这一快一慢,一天多生出两个钟头,变成二十六小时。

老账房先生被辞退便没人拨动时针了。一座工厂没了账房先生好比一座宅门没了大管家,折了手也折了脚。可巧有人推荐新的账房先生李亦墩。白鸣岐喜欢《百家姓》开篇姓氏,便同意面试。

白鸣岐是金华桥畔明江浴池常客,泡在塘子里好一堆白肉。因此这堆白肉将见面地点约在一街之隔的金华酒楼。金华酒楼原先三层楼房,庚子年间被八国联军烧成平房。领头纵火的是日军大佐小岛次郎。这位日本大佐归国退役投身纺织工业,终于发迹形成著名的小岛家族。

坐在金华酒楼大堂里,白鸣岐点了两菜一汤,叽一口酒,吧一口菜,呼噜呼噜喝着汤。李亦墩按时到了。他脸孔清瘦目光平和,头戴栗色俗称“茶壶套”的帽子,身上裹着蓝布棉袍,脚底下黑色骆驼鞍式棉靴,不到三十岁模样。

白鸣岐试探着递烟,他说不会抽。白鸣岐试探着斟酒,他说不会喝。白鸣岐叫堂倌儿沏一壶热茶,他却要了一碗白开水。白鸣岐暗暗吃惊。当今讲究及时行乐,风行吃喝嫖赌,这位操着外埠口音的男子不抽烟不喝酒不饮茶,好比麻将牌里的一条“素龙”,难得。

你以前知道华昌机器厂吗?你以前知道玛钢吗?白鸣岐连问两句。

不知道。李亦墩一句顶两句,回答了。

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了几句。从不轻易表态的白鸣岐认可了,当场约定进厂的日子。告辞出了金华酒楼。可巧遇见日本宪兵队满大街抓人。大胖身躯的白鸣岐向北,瘦骨嶙峋的李亦墩往南,分头走了。

华昌机器厂地处“三条石”大街东端,属于华界知名厂商。这一带的几十家小工厂,要么翻砂,要么锻铁,要么淬火,号称“热加工”;要么养着几台床子承接车钳铣刨磨的订单,号称“冷加工”;还有生产桅灯、车具、度量衡、刨冰机、小锅炉、大五金的工厂,则以“制造商”自诩。因此,这里号称“华北机器工业摇篮”。

俗话说,麻雀不大,五脏俱全,华昌机器厂就是如此:两座熔化铁水的“猴子炉”,一间退火窑,一架打磨毛坯的“滚筒”,四台冲压“熊捣子”,两台旋床,还有一架“眼儿床子”。一环环工序一道道工艺一位位工匠,华昌机器厂从热加工到冷加工一环不缺一项不少。站在高处放眼“三条石”工业区,如此门类齐全的机器厂,没有几家。

然而,白鸣歧最为自豪的并不是“冷加工”,而是铸造“玛钢”。玛钢不是钢,是铁。这种以铁代钢的铸件,用于管道阀门、五金工具、自行车曲柄,市场广阔。尤其用于轨道“轱辘马”,非玛钢不可。

说起生产玛钢,它的关键环节“退火”属于绝活,难以掌握。玛钢分为“黑心儿”和“白心儿”两种,具有不同机械性能。当年,白鸣岐从“玛钢大王”手里学会这门热处理技术,如同得了太上老君炼丹术,神秘得很。白鸣岐往往选择夜半时分装窑,譬如装箱,譬如配料,譬如码放,譬如封窑,譬如烧火,譬如测温,他独自操作,身旁不得留人。这一窑玛钢退火一烧就是五天,白鸣岐寸步不离日以继夜,俨然乌龟瞪蛋守护着即将出世的儿女。

到了进厂那天,李亦墩迎着西北风揣着双手沿着三条石大街从西向东,走向华昌机器厂。三条石大街中央铺着三条青石板,连绵不断。一左一右的两条青石板,日积月累轧出两道车辙,中间一条青石板被车夫踩出两行足迹。这三条青石板,印满岁月沧桑。

来到华昌机器厂门前,表情镇定的李亦墩看见两扇大门上露出一只只圆孔。这是一支支铆钉被强行拔去留下的窟窿。打从第五次强化治安运动,日本人强行搜集中国民间金属,从小孩儿的饭勺到老头儿的铁球,从小媳妇的顶针到老爷儿们的烟袋锅儿,统统回炉去了。李亦墩扭头观察周边,认为一街之隔的地方应当摆烟卷儿摊,卖烟卷儿应当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

李亦墩构思完毕,伸手推开角门探身走进华昌机器厂。看门人见人下菜碟儿,知道来了账房先生,连声致礼。李亦墩对这家工厂似乎并不陌生,一口气便找到账房。为了监视工人们行动,华昌机器厂账房四面开窗,这样即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

天气冷,账房挂着棉门帘。李亦墩撩起门帘猫腰钻进去,操着鲁冀交界的口音向坐在红木椅上的白鸣岐问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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