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早晨，米拉是在《威尼斯狂欢节》声中醒来的。没睁眼睛，但他知道，肯定是他亲爱的老娘打开了音响。米拉身子拱拱，翻个身，想接着睡下去，却只是多眯了一会儿，再睡不着了。《威尼斯狂欢节》之后是《野蜂飞舞》，逼真的嗡嗡声就像真有一群野蜂在你耳边盘旋。老娘放的这张碟，全是快节奏的曲子，《马刀舞》《
睡不成懒觉米拉也不起来。他闭着眼睛假装没醒。他的伪装逃不过老娘的火眼金睛，一只温热的手抚摸着他的脸：“眼毛动了，装什么相？”
“妈妈，困。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睡吧。”老娘的手拿走了。但米拉知道，老娘不会把音响关掉。顶多把声音调小一点儿。教手风琴的翁老师说，对音乐的感觉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有时间米拉你得多听碟。翁老师的话对老娘是圣旨。每天早晨，老娘的第一件功课就是到米拉的房间里来放音响。除了早晨这会儿，米拉没有时间听音乐。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得听英语。
这个早晨，米拉讨厌音乐。他想多睡一会儿。天天早起上学，好不容易到周末，睡个懒觉多好啊！米拉把被子拉过头顶，脸藏到被窝里。被窝里很闷，有一股隔夜的浊气。但在被窝里音乐声能显得远些，米拉希望再睡一会儿。米拉快要迷糊过去的时候，被子掀开了，有光亮，米拉还是睁不开眼睛。一股凉意让他忽然感觉膀胱胀得很。他闭着眼睛坐起来，下床去上厕所。一泡长尿放出去，再回到床上，被窝里已经多了一个人。是老娘。老娘一边抚摸着他的肩膀，一边说：“你听人家拉的这首《颤抖的树叶》，再听听你自己拉的，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老娘的风格，一边跟你亲热一边批评你。没睡成懒觉的米拉很恼火，睁开眼睛嘟囔说：“妈你自己拉个试试，《颤抖的树叶》可累人了，一会儿就膀子疼。”米拉说的是实话，连翁老师都说了，这种抖风箱的技巧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每次少练一会儿，累了就去练别的。可老娘好像没听见翁老师说的话，每次都让他多练一会儿，练完琴的米拉膀子酸胀酸胀的，没有半个小时根本恢复不了。老娘总是一边给他按摩一边说：“不吃苦能长琴吗？你看郎朗，能成世界著名的钢琴家，还不是从小刻苦？有时候他一天能练十多个小时呢！你才练多长时间？一个小时就喊苦？”
郎朗是中国琴童的楷模。人家爸爸，为陪儿子练琴，连工作都不要了。郎朗现在每年在全世界巡回演出，肯定也挣了好多好多的钱。郎朗小时候在米拉现在的这所小学读过书。头几天郎朗回国，校方邀请他回来搞活动，学校门口张灯结彩，氢气球高高飘扬，比六一儿童节还热闹。区里、市里来了许多领导，记者们的闪光灯晃人眼睛。米拉手拿花束站在欢迎的队伍里，一边喊着口号一边想，完了，这回老娘更有理由督促他了。现在，老娘不是按他预想的做了？
米拉不想听老娘说这些，钻出被窝，说：“我不困了，我要起床。”
米拉起床看《儿童漫画》。米拉跟同学说过，长大了他要办天天都出版的漫画书，让小朋友天天快乐。现在的《儿童漫画》一个月才出两本，米拉看完一本就眼睛发蓝地盼另一本。没有新的，只好把过期的找出来。但是，老娘不让米拉多看漫画，还以明年不再订阅威胁米拉。没办法，米拉只好挤时间偷偷看一会儿。老娘看他又在翻《儿童漫画》，就说：“别看了，吃完饭得去上琴课。”
“今天中午吃什么？”上完琴课，老娘通常会带米拉去外面吃饭，算是一种奖赏吧。老娘说了，琴课上不好，这顿饭就没了。老娘很生气：“你怎么不问今天琴课学什么？光知道吃！哪顿饿着你了！？”
米拉不敢吱声了。星期六是米拉上琴课的日子。
一年前第一次上翁老师的课，米拉就惹老娘生了气。米拉一见老师面，就问：“老师，你是名师吗？”老师愣了一下，说：“我不是名师。”“真遗憾。”“遗憾什么？”“你要是名师，我自然就是高徒了，练琴也省劲儿了，不用像现在这样总挨我妈训。”老师说：“米拉，你这名字好，一听就像搞音乐的。”米拉却说：“老师，我这个米拉跟音乐没关系，我这个米拉是踢足球的，我爸说他特崇拜那个踢球的黑人。”如果就说说这些，老娘也许还不会生气。米拉话匣子打开，关不住了，告诉老师：“老师，教我你得费点儿劲，我五音不全。”“你怎么五音不全？”“多来米发索拉西，老师你看我名字里是不是缺了五个音？”
上课了，米拉一会儿一提问，还跟老师犟嘴。老师讲民歌《小放牛》，告诉他：“想像一下，夏天的早晨，田野里雾蒙蒙的，一个小男孩，去外面放牛，可能他还骑在牛背上，这种情景是不是很美？这首曲子你要弹得很抒情，很欢快！”米拉对老师的讲解不服气：“老师，小孩给地主放牛，他怎么还能欢快呢？我看他不能欢快。”“我没说是给地主放牛，你不会想像成是给自己家放牛？”“那也不能欢快，小孩应该上学。再说，让小孩放牛，那不是童工吗？用童工非法，老师。”“你怎么知道用童工非法？”“我在电视里看到的。”米拉一个劲儿地说，他没看出来老娘在一边直皱眉头。刚一出门，老娘就训他：“你傻不傻？咱们来上课是要交学费的，每一分钟都是钱，你不好好听老师讲课，辩论来啦？看你下回再这么多嘴多舌！”
米拉上琴课爱说话，为这事没少挨老娘的训，可米拉不长记性，今天，用老娘的话说，他又“犯病”了。
米拉背好了琴，老师说：“来一遍《春节序曲》，看看你这周练得怎么样。”
插图:郭红松
引子没拉完，老师喊停：“米拉我问你，你这周练琴没？”“练了。”“练了怎么上周的毛病一点没改？”“我哪儿没改呀？我改了。”“米拉你这种练琴态度不行。你得把过年的气氛表现出来，很欢快的那种感觉。你现在拉成什么样了？有气无力，一点气氛都没有，像有病的老头老太太过年。这曲子这么好听，你不喜欢？”“喜欢。”“喜欢为什么不好好练？”“我觉得练琴没什么用处。也不能当饭吃。”“怎么不能当饭吃？老师现在不就是靠琴吃饭？”“那怎么吃啊？手风琴能吃？琴谱台能吃，还是琴谱能吃？老师你净骗人！”
老师瞪了米拉一眼，一副想发作的样子，忍了忍，起身出去了。米拉的腿上挨了老娘一脚，不吱声了。老娘恶狠狠地说：“米拉，你不能把嘴闭上？你再说一句废话，今天中午别想吃肯德基！”
老娘知道什么话在米拉的身上能起作用。老师从外面进来，重新开始上课时，米拉一句话不说了。课上完了，老师帮他把琴放下来，问他：“米拉，你确实不喜欢练琴吗？其实你是个挺聪明的孩子，老师喊两嗓子，对你严厉一点儿，你就能对。你得端正学琴的态度。要不然，你妈在这儿陪你，你每天也花不少时间，你练得不认真，时间不是白费了？跟老师说心里话，喜欢手风琴吗？”米拉回头偷偷看一眼老娘，想了想，小声说：“不喜欢。”“不喜欢为什么要学？”“我妈选的。”“那你喜欢什么？”“我喜欢说相声。”“说相声有意思？”“有意思，能逗人开心，哈哈笑。”
从琴房出来，米拉不敢正眼看老娘。他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老娘的表情，心里有些害怕。不用说，老娘肯定又生气了。不生气才怪。看来今天的肯德基吃不成了。米拉很伤心。
“米拉，今天中午你想吃什么？”出乎米拉的意料，老娘竟然先开口了。
“妈你原谅我了吗？我以后一定好好练琴，上课不说废话。”
“你想吃什么？汉堡还是老北京肉卷？”“汉堡，薯条，橙汁。妈我能吃圣代吗？”“能。”
“我要草莓味的！妈，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妈，今天晚上回家我想再练一会儿琴。”
“好孩子。”
“妈，我以后一定少惹你生气。妈，你以后也一定要少生气。你生气的时候不好看。”
“是吗？”
“是。妈你生气的时候像个老妖婆似的。对不起妈妈，我又惹你生气了！”
在肯德基，米拉和老娘坐对面。米拉吃，老娘看。老娘说她不爱吃洋快餐，呆会儿她去吃刀削面。老娘坐了一会儿，忽然问：“米拉，你听现在放的是什么曲子？”
米拉停止咀嚼，侧耳听了一会儿。肯德基里很吵，他们的位置正好挨着游戏区，有两个小男孩一边打着滑梯一边欢呼。隐隐约约地，米拉听出来好像是《蓝色多瑙河》。米拉以前练过。米拉说对了曲子的名字，老娘的脸色好看了些。老娘说：“米拉，不是妈对你太严厉。你想想看，上一堂课的学费，够你吃两顿肯德基的。你不好好上课，那不是把肯德基丢了？”
米拉用舌头舔着流到手指头上的蕃茄酱，心里很疼。不认真上课就等于丢了两顿肯德基，如果这样联想的话，米拉心里能不疼吗？两顿肯德基啊！
吃过晚饭，老爸喊米拉下楼踢球。米拉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不说话的老娘，说：“我答应我妈要练琴的。”
“今天不是上琴课去了吗？上课这天可以不练琴，我给你求情。我说，行不？”老爸冲老娘喊。
老娘一点面子都不讲，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米拉，该干啥干啥去，听到没？”
米拉看一眼老爸，做个鬼脸：“听到了。”
米拉要去练琴，老爸不乐意了：“我说，你能不能给孩子点儿自由的空间？让他下楼踢踢球，活动活动胳膊腿儿，不行吗？孩子整天圈在屋里，太可怜了。”
老爸这话听起来有点打抱不平的意思，老娘也不乐意了：“你眼睛里就只有足球！练琴不也是一种活动？”
“两码事儿嘛。再说，米拉长大又不当音乐家，非得逼他练琴干什么？”
“练键盘乐器大小脑协调好，可以促进智力发育，你说练琴有没有用？”
“我就不信爱迪生小时候练过手风琴。”
“请你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吹冷风好不好？冰天雪地的，愿意踢球你自己下去吧。”
老爸给米拉求情不成，冲着儿子挤挤眼睛，真的自己抱个足球出去了。没办法，这个家，他不是一把手。
米拉只好去背琴。又是《春节序曲》。老师说这首曲子要欢快，过年了么。米拉努力在自己的脸上做出欢快的表情，被老娘一声断喝，欢快的表情马上消失了：“米拉你怎么回事？让你把曲子拉得欢快一点儿，你把脸上的表情做得那么欢快有什么用？用旋律表现出欢快，不是用你的脸，明白没？”
“明白了。”“明白还不快练？”
米拉眼睛看着琴谱，心里却在想着正在楼下踢球的老爸。米拉其实也不喜欢足球，他觉得大家抢一个球踢很野蛮。但是跟练手风琴比起来，米拉倒宁愿去踢球。至少逃出了老娘的监督吧。老爸倒是自由了。看来还是长大了好。米拉正这样想着的时候，肩膀上又挨了一巴掌：“你想什么呢你？这段反复哪去了？说说，你在想什么？把琴放下，今天不练了！”
放下琴，老娘和米拉躺到床上说话。老娘说：“米拉，说心里话，妈妈很伤心。你可能不理解妈妈为什么非得逼着你练琴。妈妈跟你说过，练琴能使一个人更聪明。而且音乐是所有艺术里最高级的，它是一种世界性的语言，不管你走到哪里，可能语言不通，但只要音乐响起来，人人都能理解。”
“既然音乐这么好，妈妈你怎么不练琴？”
“妈妈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琴，也交不起学费。”
“我懂了妈妈。我一定好好练琴。妈妈我以前错怪你了。”
“错怪我什么？”
“我练琴的时候你对我那么狠，我以为你是我的后娘呢。不都说后娘对孩子狠吗？”
“傻孩子，后娘对孩子狠是不给他们好吃的好穿的，哪有后娘逼孩子练琴的？”
“我明白了妈妈，你还是我的亲娘啊。莫扎特他爸也逼他练琴，还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让他出去呢。莫扎特的爸也是亲爸。妈妈我今晚不想听英语，你给我放莫扎特的音乐好吗？”
星期天的早晨，米拉是在吵嘴声中醒来的。家里就三口人，还能是谁在吵？老爸昨晚看足球，看完英超看德甲，看完德甲看西甲，一直到后半夜米拉起夜上厕所，电视还开着。老爸看球看累了，早晨不起床，想睡懒觉，老娘掀了他的被窝：“不是说好今天带米拉去森林公园吗？你这人怎么这么肉？”
老爸觉没睡够，不愿意起来：“你让我再睡一个小时行不行？觉不睡好，我开车你们敢坐？”
米拉又有事干了。老娘说：“米拉，趁你爸睡觉，咱们再练会儿琴。”
米拉说：“不公平，我爸睡懒觉，我却得练琴，大人小孩不是一个待遇？”
老娘的眉头锁着，一脸的不高兴：“昨晚谁跟我表态来着？睡一宿觉就忘啦？”
米拉昨晚说过什么，他没忘。不过米拉说他不舒服。老娘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怎么这么热？发烧啦？”
米拉知道，老娘最怕他发烧。发烧就得打吊瓶，打吊瓶老娘就得耽误工作，耽误工作就得扣奖金，这些米拉都知道。米拉还知道，自己根本没发烧。他只是把额头放在暖气片多烤了一会儿。暖气那么热，米拉的头能不热吗？
老娘要带米拉去医院，米拉说：“妈，带点药得了，也许我一看见雪就不发烧了。”
米拉把自己的秘密告诉还赖在被窝里的老爸，老爸一下子从被窝里钻出来，大声嚷：“我说，咱们赶紧走吧，我睡好了！”
森林公园在郊外，那里有一座野生动物园。暑假的时候，学校组织夏令营，米拉跟老师和同学去过。野生动物园里有老虎，狗熊，还有大象。坐在观光车里，动物们在车前车后走来走去，甚至把鼻子贴到观光车的玻璃窗上，很刺激。米拉只是想不明白，从来不喜欢出去玩的老娘，大冬天的怎么忽然张罗去看动物了？
米拉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老爸开车，米拉和老娘坐在后排座。老娘说：“哎，你把那张《手风琴曲库》的碟放上。米拉，呆会儿到动物园，你要认真观察狗熊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
“翁老师说，下周要教你《熊跳舞》。是一首二重奏的曲子，翁老师跟你和奏。”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说老天爷怎么开恩让我们爷俩出来透气。”正开车的老爸回头揶揄。
米拉家的惨剧，就发生在老爸回头的那一瞬间――
一辆满载客人的旅游大巴，从对面拐弯处猛地冲了过来。从米拉的角度看，那辆大客车简直就是冲着米拉一家三口人撞过来的！
在米拉的惊呼声中，老爸猛地向右打轮，躲过大客再往回打轮时，路面太滑，小轿车一头栽进路边的积雪之中。
一家三口，受伤最轻的是老娘，其次是老爸，他们受的是皮肉伤。米拉的伤势最重。米拉没系安全带，左臂骨折，住进了骨科医院。
现在，米拉不但练不了琴，连学都上不成了。老娘请了假天天护理米拉，米拉心疼地问：“妈，你不去上班，是不是要扣工资？那我们还有吃肯德基的钱吗？”
老娘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米拉，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妈妈恨不得替你受伤，还在乎那点儿工资？生命和健康，比工资重要多了，你说是不是米拉？”
米拉点了点头。夹了石膏的胳膊，非常难受。米拉咧了咧嘴，老娘看到了，说：“米拉，你看妈妈给你带什么来了？”
“《儿童漫画》？”
“不是。看那种书你总笑，对伤口愈合不好。我给你带来了CD随身听，你听听，全是手风琴曲子。烦的时候解解闷儿吧。”
“妈，你愿意听我心里话吗？”“你说吧。”
“妈，我现在心里有些矛盾。我想早点出院，好能出去玩，跟同学们在一起。可一想到出院以后还得练琴，我又想，干脆我这手别好了，那样我妈就没法让我练琴了。”
米拉说完，暗自得意地观察着老娘的表情变化。
他看见老娘的嘴张得像一个大大的O，O里面黑洞洞的。
唉，亲爱的老娘，接下来她会说什么呢？
女真女，本名张颖，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编审，一级作家。已发表小说多篇，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多家选刊及一些年度选本选载。曾获中国图书奖、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现就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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