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信与问》(花城出版社出版)收入了著名作家史铁生多年来与朋友、读者的几十封往来书信及为一些书写的序跋。这些文字表达了史铁生作为一位思想的行者,对生与死、残缺与爱情、苦难与信仰、写作与艺术等重大问题的思考及对如何活出意义来等普遍性的精神难题的解
答。这里选取其中三封书信,以飨读者。
给盲童朋友
各位盲童朋友,我们是朋友。我也是个残疾人,我的腿从21岁那年开始不能走路了,到现在,我坐着轮椅又已经度过了21年。残疾送给我们的困苦和磨难,我们都心里有数,所以不必说了。以后,毫无疑问,残疾还会一如既往地送给我们困苦和磨难,对此我们得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想,一切外在的艰难和阻碍都不算可怕,只要我们的心理是健康的。
譬如说,我们是朋友,但并不因为我们都是残疾人我们才是朋友,所有的健全人其实都是我们的朋友,一切人都应该是朋友。残疾是什么呢?残疾无非是一种局限。你们想看而不能看。我呢,想走却不能走。那么健全人呢,他们想飞但不能飞――这是一个比喻,就是说健全人也有局限,这些局限也送给他们困苦和磨难。很难说,健全人就一定比我们活得容易,因为痛苦和痛苦是不能比出大小来的,就像幸福和幸福也比不出大小来一样。痛苦和幸福都没有一个客观标准,那完全是自我的感受。因此,谁能够保持不屈的勇气,谁就能更多地感受到幸福。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这就是命运,任何人都是一样,在这过程中我们遭遇痛苦、超越局限、从而感受幸福。所以一切人都是平等的,我们毫不特殊。
我们残疾人最渴望的是与健全人平等。那怎么办呢?我想,平等不是可以吃或可以穿的身外之物,它是一种品质,或者一种境界,你有了你就不用别人送给你,你没有,别人也无法送给你。怎么才能有呢?只要消灭了“特殊”,平等自然而然就会来了。就是说,我们不因为身有残疾而有任何特殊感。我们除了比别人少两条腿或少一双眼睛之外,除了比别人多一辆轮椅或多一根盲杖之外,再不比别人少什么和多什么,再没有什么特殊于别人的地方,我们不因为残疾就忍受歧视,也不因为残疾去摘取殊荣。如果我们干得好别人称赞我们,那仅仅是因为我们干得好,而不是因为我们事先已经有了被称赞的优势。我们靠货真价实的工作赢得光荣。当然,我们也不能没有别人的帮助,自尊不意味着拒绝别人的好意。只想帮助别人而一概拒绝别人的帮助,那不是强者,那其实是一种心理的残疾,因为事实上,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我们既不能忘记残疾朋友,又应该努力走出残疾人的小圈子,怀着博大的爱心,自由自在地走进全世界,这是克服残疾、超越局限的最要紧的一步。
给南海一中
南海一中高一(6)班
尹军成老师并全体同学:
来信收到,迟复为歉。体弱,眼花,用惯了电脑,恕我就不手写作答。
第一个问题:称呼。我想,同学们讨论的结果十分准确:先生。我先于你们出生,此事千真万确、铁案如山。但抢先出生并不意味着优势(何况这事也由不得我),后生可畏才是一定。
第二个问题:《我与地坛》一文的标题,可不可以改?其实,取怎样一个标题,完全是出于作者的习惯、喜好,甚至有时是出于偶然,但是木已成舟,改就多余。就比如我的名字,没几个人说好,但改来改去我担心别人就不知道这是谁了。不过各位完全可以据己所好,给它改个天花乱坠;甚至内容也可以改,只不过要注明改编,或其实沧海桑田那已经是你们自己的作品了。取题的原则,在我,一是明确,二是简单,三是平和。我不喜欢太刚猛,太豪华。内容也是这样,要像跟哥们儿说话,不要像站在台上念诗、念贺词或者悼词。诗意,要从意境或氛围中渗透出来,不是某些词句的标榜。――这不是结论,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仍可探讨。
不过,当然了,要看你写的是什么,如果是轰轰烈烈的事,或许就要有另外一种标题。我刚刚又发了一篇《想念地坛》,开篇第一句话是:“想念地坛,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静。”最后一句话是:“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是呀,地坛的安静使人安静,离开它多年,一经想起,便油然地安静下来。所以,我――与――地坛,轻轻地念,就够了。
说句题外话:命运无常,安静,或者说镇静,可能是人最要学会的东西。你们离高考也就几百天了,要镇静地准备好镇静。高考真是一件无奈的折磨。今年,我的朋友中(当然是他们的儿女)又有“惨遭不测”者,本来上清华、北大绰绰有余,不知怎么一下就考砸了。那样的打击,我信不比我当年(残了双腿时)的少。怎么办?镇静!一百年的事怎么可以让十几年来决定呢?当你们走到四十岁、五十岁……九十岁,回头看它,不过区区小事。但若失去镇静,就怕会酿成千古恨。我完全没想到,有一天,我对我的病竟有些感恩之情――我怕否则,浮躁、愚蛮如我者大概就会白活。
祝你们快乐,又镇静。
史铁生
2003 年6 月24 日
给GZ兄
GZ:你好!
寄来的照片收到了。
立哲回国几日,12月22日返美,我托他给你们带去五本书,他到芝加哥后会把书寄给你们的。五本书分别是《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复杂》、《博尔赫斯文论自述选》、《白雪公主》,以及卢耀刚的包括“辛末水患”在内的文集。我怕立哲马马虎虎把给你们的书寄错,故列清单,倘若有误,我再请他查找。
上次托人带给你们的几本小书收到了吧?
从美国回来后,我的病情一直不太好,肾功能的各项指标总在缓缓上升,中西医都不能遏制,每日昏昏然什么事也不能做。现在主要是练气功。又有人给介绍了“气针疗法”(以针刺调整气场),正准备去试一试,但愿有奇迹,否则怕是难逃“透析”了。“透析”的效果据说还是不错,唯一旦做上便终生依赖,一星期要有三天去陪伴透析机,想想很是烦恼,不过可以视之为“坐班”或“服役”,那在健康人也多是难免的。
生病也有一种好处,可以免去很多奢望,仿佛一贫如洗,倒似乎平心静气与世无争了。游侠的历险常被称道,其实生病亦可视为一次游历、探险,二者之同在于险,不同之处是,前者预设了一份光荣与欢乐,后者唯可向另一个世界做一点眺望性的工作。躺在床上时时胡思乱想,觉得向生与向死是人的两种必然处境,这大约也正是两种不同之宗教观的源头。人既已生,则不可能不考虑生的问题,其拯救大致包含在探险式的欢乐、光荣与爱的宏扬之中。人之必死,则不可能不对死后的情境有些猜测,其拯救之途,必对应着生之荒诞而有着更为美好的梦愿。所以,这两种宗教意识都是必要的。想来想去其实简单,凡行恶者,都愿意相信死是一切的结束,那样便可免去末日的审判;凡向善者,都会倾向善恶之缘不会随着死而完结,那样正义才能具备永恒的价值。所以,神即是现世的监督,即神性对人性的监督,神又是来世的,是神性对人性的召唤。这一个监督和一个召唤,则保证着现世的美好和引导着希望的永在,人于生于死才都更有趣些。由此想到,神性的取消,恰是宣布恶行的解放,所以任何恶都从中找到了轻松的心理根据。我们那次从西至东的旅游,让我最深刻地感到了宗教精神的无比重要。当然,宗教问题是非常复杂的,现在的中国,也可谓是宗教热时期,但是有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简单说:很少听到忏悔二字。而缺乏忏悔意识的宗教热,就怕又会走歪。
先写这些吧。现在是写几个字就累得不行。有机会,我还会给你带几本书去,每次带不多,但可以坚持。
问候全家。祝圣诞快乐,虎年好运!
铁生
1997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