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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你好!

2009-02-07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李春雷 我有话说

窗后是盈盈的一湾碧蓝,门前是淼淼的万里烟波,院内是烁烁的四季温暖。端坐在中国西南边陲的北海市,像一枚青青黄黄的芒果,静静地伸进南中国海里。又像一支敏感的温度计,在悄悄地测试着世界的凉热。

我对北海的了解,最初来自于一个朋友的眉飞色舞。

那是1993年的春天。我刚刚大学毕业,在北方的一座城

市里工作。我的好朋友,一位热血沸腾的业余诗人,在一所中学里教书,一天晚上突然找到我,说已经辞职,要去闯荡北海。我大吃一惊,定定地看着他。他手舞足蹈地说,北海遍地是黄金,他的一位亲戚在那里搞房地产开发,他借了十万元钱,要去投资入股,肯定能发大财……

第二天,他就远走高飞了。

从此,我开始格外关注起了这个静卧于北部湾腹地的滨海小城。

说起来,北海是一座极具天赋的生态旅游城市,三面环海,四季鲜花。早在西汉时期,这里就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晚清时期,《中英烟台条约》签订之后,这里成了中国最早被开辟为通商口岸的地方。1984年,北海又是国家确定的首批进一步对外开放的14个沿海城市之一。这里不仅有中国最大的海滨浴场――银滩,最年轻的火山岛――涠州岛,还是中国最名贵珍珠――南珠的产地,最稀有鱼种――美人鱼的故乡,更有着国内最大面积的红树林……

曾几何时,这所有的美丽都让位于房地产的疯狂。因了某种倾斜的政策,仿佛是一夜之间,地皮发烫,楼市火爆,全国近两千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纷至沓来,连青海、西藏的地产商也不肯落下,连大街上的三轮车夫都在卖蓝图、炒地皮,连银滩中心区的海潮线上也盖起了宾馆和别墅。整个北海市似乎失控了,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焦糊的马路,浮躁的情绪,漫天飘舞着五彩缤纷的梦想泡沫。

巨大的泡沫在恶性膨胀着,很快就爆裂了。

一年后,我的朋友哭丧着脸回来了。由于国家宏观调控,银根紧缩,停止输血的楼市立时全面跳水,万千商人一夜间血本无归。

重创之后,他也失去了工作。为此,他常常借酒浇愁,醉酒后就开始痛骂北海。后来,为了还债,也为了躲债,他偷偷地到深圳一家电子企业打工去了。

那个时期,电视上关于北海的负面消息越来越多了:野草丛生的圈占地,雨中锈蚀的烂尾楼,成群连片的毛坯别墅,以及毛坯别墅里圈养猪、牛、鸭的画面……市政府也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年财政收入仅仅几亿元,而负债就达数十亿。理论界更严斥北海是头脑发热的典型,是泡沫经济的博物馆。

身受重伤的北海像一条被刮去鳞片的鱼,躺在岸边哭泣着,泪水像潮水一样泛滥。

我第一次去北海是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

那时候,工业化的浪潮早已席卷全国,每一座城市都在想方设法地招商引资,拉项目、上企业,每一位市长都在渴望着GDP的无限增大。

在海边哭泣的北海也匆匆忙忙地加入到了这个行列中,也喊出了“工业立市”的口号。短短几年内便在市区周围建起了十九个大大小小的工业开发区。一家年加工能力20万吨的炼油厂在城市西部投产了,并迅速扩建至60万吨;在城市北部的廉州湾一带,还散布着十多家大大小小的色织、印染企业,浑黑的污水日日夜夜地流向澄澈的海湾。更多的是那些以小杂鱼、下脚料为原料的鱼粉加工厂,把浓浓的腥臭洒满了天空。

走在北海的街道上,到处可见川流不息的各式货车,特别是那些运送油料和饲料的重型汽车,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累得满头大汗,不堪重负的马路在沉重的车轮下痛苦地挣扎着、呻吟着。粗粗细细、高高低低的烟囱里冒出红红黑黑的烟雾,像一条条巨龙在蓝天白云间张牙舞爪,连路旁的榕树、椰子树们也在摇头叹息。

更让我震惊的是,银滩上白白的石英砂正在变灰变黑,原本平缓的潮间带已经变得起伏不平,形成了一棱棱、一道道的积水槽沟。原来,银滩的中心地带竟然有38幢建筑物,形成了一道漫长而坚固的坝堤,紧贴着潮线,改变了海洋动力环境,影响了海浪对银滩的哺育,使得这个原本发育良好的丽质美女患上了恐怖的肌肉萎缩症。

我还发现,为了发展水产养殖,这里大片大片的红树林被铲除了。由于海水的污染,灿烂的珍珠业也萎缩了,还有漂亮的美人鱼,已然不见了踪影。

望着在灰蒙蒙的空气中日渐扩大的北海,我心里真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

时光的脚步在匆匆地行走着,我也在许多城市之间进行着自己的行走。见过了太多相同的工业化城市之后,同样弥漫在工业粉尘中的北海,在我的印象里渐渐地淡远了。

的确,工业化是社会发展的必经之路。她给人类带来了舒适,带来了便捷,但也带来了污染,带来了失衡。人类富裕了,进步了,却也简单了,麻木了,似乎变成了一个个固定程序控制着的功能相同、欲望相同的机器人,失去了生命特有的丰盈和灵性,还有许许多多典雅的、鲜活的、敏感的人文情怀。

越来越多的人在怀恋曾经的生存环境呢。难道高高的大楼、宽宽的马路、飞快的汽车、精密的计算机和那一片片人工植造的绿色就是我们生活、生存和生命的全部吗?作为自然界的儿子,人类最需要的是大自然母亲那些原汁原味的制造,那些鲜活的空气,茂盛的森林,甘甜的泉水,暖香的阳光,蓝蓝的天空中那如狗似羊又像棉垛一样的朵朵白云,漆黑的夜晚里那圆润饱满又清新如镜的童年的月亮……

常常地,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真是有些迷惑呢。我不知道人类到底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去年十月的一个晚上,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竟然是那位多年未曾谋面的深圳朋友。

他说他的公司已迁居北海,希望我去看一看。

这真是有些出乎意料了。原来,他毕竟是一位聪明者,在深圳打工期间,凭着自己的机敏和业绩,成功地进入了那家电子企业的高层。又经过几年发展,已成为那家公司的副董事长了。近年来,由于国家产业政策的调整和西部地区廉价的生产力,东部的很多制造企业在纷纷西迁,而北海由于生态方面的特殊优势和特殊要求,一些以电子信息为主的绿色企业便成群结队地落户了。

电话里,他绘声绘色地向我介绍着,赞美着,全然忘记了几年前的诅咒。他告诉我,他在北海购买了一栋200多平方米的别墅,他说这里绝对是中国最宜人居的城市,空气清新可以袋装出售,氧负离子的含量是内地的100倍……

盛情难却,我再一次飞向了北海。

我的朋友,曾经热血沸腾的业余诗人,现在已经是一位成熟、睿智的企业家了。他用自己的“宝马”,带着我,向我展示着他的北海。

我细细地打量着这似曾相识却又完全陌生的一切,那最新修建的环岛50公里的宽阔的海景大道,白亮如雪的银滩,湛蓝似梦的天空,海风中紫须飘舞的小叶榕,阳光下鲜红欲燃的三角梅……

原来,新世纪以来,北海重新确立了生态立市的思路,果断地关闭了所有色织、印染企业,将准备落户的制革、冶炼项目全部拒之门外,并将整个40平方公里城市建成区划定为禁燃区,规定不准使用煤炭或重油作燃料。作为广西最大的渔业重镇,以小杂鱼、下脚料为原料的鱼粉加工厂也全部被逐出了市区。

北海最大的手笔,莫过于斥资4亿元,将银滩上的38幢建筑全部炸掉、清除,彻底实现了还滩于大海、还滩于自然、还滩于人民,并以此为中心,进行国际招标,参照世界名滩的标准,聘请美国莫利斯公司进行全面规划,要把长约24公里的银滩实实在在地打造成世界第一滩,成为名副其实的东方“夏威夷”。

在城区北部的廉州湾里,原来破破烂烂的工厂全部拆迁,已经变成了一个滨海公园,三五成群的人在垂钓。一条巴鲽上钩了,蹦蹦跳跳地从大海里游进了钓客的鱼桶里,游进了市民的欢乐中。高大茂密的马尾松树下,处处是闭目养神的老者,屏声静气,吞吐着海风。还有一群群的红衣少妇,在音乐中向海而舞,更多的是光脚走海的青年男女……

没有产业的支撑,就没有城市持久的美丽。北海市将原来的十九个工业开发区全部进行整合,全部集中在出口加工区和两个工业园区内,并抓住国家调整产业政策的机会,承接了东部转移过来的上百家绿色企业,进一步确立以电子信息为主的高新技术产业、以旅游休闲为重点的现代服务业及海洋生物制药、现代农业等作为城市长远发展的产业结构。

更大的工业区位于东部离北海市区80公里处的铁山港区。这里正在建造两个20万吨的货运码头和几个投资上百亿元的绿色工业项目。朋友告诉我,几年后,这里就是中国未来的“东京湾”和“鹿特丹”,将成为北海最直接的经济支柱。

在铁山港的码头前,突然发现绿莹莹的海面上漂来几个灰灰黄黄的塑料垃圾袋,我心内一沉。不料,朋友却惊喜地说,那是海蛰!细细看去,不错的,是一团团肉质的絮状生物,似乎正在海水里顽皮地嬉戏,开开合合、起起伏伏,丝毫不惧人类。

在这里,我终于见到了梦想多年的郁郁葱葱的红树林,那惟一生长在海水与陆地之间的奇特的树种,她们是地球生态的保护神啊。在阳光下,在海风中,那么顽韧那么乐观地站立着、蹈舞着……

密匝匝的红树林下,是一个温馨浪漫的生物世界。灰白的弹涂鱼,像猴子一样蹦蹦跳跳,居然能爬到树上去;螃蟹们蹿来蹿去,手舞足蹈,像抽奖现场猛然中奖的彩民;而黄鳝们则滑来滑去,贼意狡黠,像股市上见机行事的老手……它们在这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寻找着朋友、寻找着爱情、寻找着欢乐。这也是一个平静而丰富的世界啊,只是不知道它们有没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忧愁,自己的工业化,乃至自己的科学发展观。

朋友告诉我,北海的珍珠业正在起死回生,还有国家一级珍稀保护动物――儒艮(美人鱼)也回来了,她们或是微笑着躺在远处铺满阳光的沙滩上,拥抱着婴儿哺乳,或是扭动着娇美的身躯,在五光十色的海底世界里翩翩起舞,浅吟低唱……

那天的晚餐,是在南万渔村进行的。海滩上用竹竿搭起一座简易木棚,下面就是潮起潮落的舞台了。雪白的浪花们聚聚散散,喃喃耳语,小螃蟹、大龙虾们俨然是勇敢的弄潮儿,在浪花间嬉戏玩闹。退潮了,浪花们急急忙忙地向大海跑去,累得气喘吁吁,像一个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寻找着母亲的怀抱。这时候,浓厚的黑幕中,月儿升起来了,冰清玉洁,晶莹剔透,秋毫毕现,像新拭的明镜一样鲜亮。我陶醉在那遥远的、烘人的、迷幻般的海韵和月辉中了,如回童年,如历春梦,如温初恋,暖暖的,甜甜的,痒痒的……

晚饭后,我在小区内散步。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婆婆娑娑的树荫中,身着短衣、手执蒲扇的市民们正围坐在一起乘凉、品茶,灯影幢幢,笑语融融。不时有一对青涩恋人悄悄走过,便会引起蒲扇们一阵阵“????”的闲言碎语。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满天繁星下的灯火人家,心底一片温暖澄明。哦,年轻的北海,也像我年轻的诗人朋友,曾经激情过,莽撞过,迷失过,痛苦过,但是现在,他成熟了,理智了,终于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宿。

此时,我心底不禁油然涌上了一句真挚的问候和祝福:北海,你好!

李春雷1968年生,河北省成安县人,国家一级作家。毕业于邯郸学院英语系和河北大学中文系。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河北省作协副主席。现供职邯郸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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