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做一个广州人,是有口福的。另外还有一个说法:广州食风,以西关地区最为兴旺。
当年一些名声很大的机构,诸如怀远驿、十三行、市舶司,包括当时的领馆区“沙面”,都在西关一带。除此,晚清时期的一些状元、榜眼、探花,也愿意把府第建在这里。光绪年间的漕运总督邓华熙(皇帝曾赐封其为太子少保),就住在西关的多宝大街,且住所有七便过(即七开间)三进深之大,占地一千多平方米,全家连同管家、门公、轿夫、针线娘、佣人、婢女等近百人。再就是一些商贾大户,潘正炜、卢文锦、武崇耀、叶廷勋及汝南周氏、平地黄氏等,也都住在这儿。
因为住了这么多的官绅富豪,西关向有富庶之区的称号。一座座花园,一间间大宅子(广州称为大屋),坐落在这里,成了另一种风景。同时也带动了其他行业的繁荣。烟馆、戏楼(包括后来的电影院)、讲古佬(说书的)、烟花女、鞋店、布行、成衣铺……都应声而至,纷纷在此开业。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酒楼饭店。据不完全统计,弹丸之地的西关,竟有大小饭店近百家。名声较大的有位于文昌巷的“文园酒家”、位于西来初地的“新远来”、位于第十甫的“陶陶居”等(陶陶居至今还在,据说店名还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康有为所书)……另外还有许多,也很有名儿,因篇幅有限,就不一一列举了。
而且,每家饭店都自己的招牌菜。试以“文园”为例。这里有一份当年的菜单,现录于下:
竹笙鸡子、香糟鲈球、炒田鸡扣、滑鲜虾仁(此为四热荤);瓜皮海参、凉瓜肝蒂、冷拼肾肝、八珍烧腊(此为四冷荤);蟹王包翅、红烧网鲍、片皮乳猪、大响螺片、高汤爽肚、蒜子柱甫、清蒸鳜鱼、甜燕窝羹(此为八大件);另有点心二式:莲蓉寿包、金银蛋糕;京果二式:蜜饯淮山、南枣合桃;咸味二式:咸鱼、咸蛋。
当年有一句话,说:“西关尤财货之地,肉林酒海,无寒暑,无昼夜。”由此可见一斑。
除了这些大菜,还有各式小吃(广州称为小食)。常见的有各式肠粉(又名卷粉,将淀粉摊成薄饼包馅)、马蹄糕、云吞面(北方称馄饨)、虾饺、咸煎饼、芽菜包、糯米鸡、伊面、煲仔饭、沙河粉,以及各种各样的粥,诸如牛肉粥、及第粥、鸡粥、明火白粥、猪红粥、艇仔粥等等。
这里单说艇仔粥。
艇仔粥还有一个名称,叫鱼生粥。先将大地鱼(即比目鱼)烤焦后,加生鱼骨熬熟作粥底,再将生鱼片、炸面、虾子、生菜、叉烧粒、浮皮丝、海蜇丝、鱿鱼丝等放入碗中,用滚粥一冲而下,最后撒入少许的炸花生,粥即成。此粥味道鲜香。用现在的话说,还营养丰富。即便现在,艇仔粥也是广州人喜欢的食品之一,各家便食店,小餐馆,还有售卖。价格也便宜,才五元钱一碗。又很实惠,若作早餐,一碗足矣。口感也好,入口滑溜溜热乎乎,吃到肚里,会顿生一种温暖的感觉。
艇仔粥是大众食物,因其价廉,一直颇受人们的欢迎,特别是普通百姓,当年那些做小生意的、小工匠、轿夫、街头拉洋车的、卖报的报童、走街串巷的小贩、各类店铺里的伙计(卖布的、卖鞋的、卖药材的、卖绒线的、卖玉器的、卖颜料的、卖神像的、卖钟表的、卖刀剪利器的、卖棺木的、打金打银的)……以及报馆的记者、医院的看护、洋人买办里的中方职工、官府里的下级官员和仆役,总之各色人等,一旦饿了,就会叫一碗艇仔粥来果腹,甚至那些做大卖卖的老板,也会偶尔要一碗粥作宵夜,一边吃一边说:“好味好味……”还有那些赌徒,待搓麻将搓得累了,恰好又听到了叫卖声,就会有赢家说:“咦,卖艇仔粥的……一人一碗,我请食了……”
为何称作艇仔粥呢?
旧时的西关,还是广州的城郊,较比老城而言,属于后开发的地区,当时尚有成片的荔枝林,珠江就从旁边流过,因此水汊纵横,一条条河涌蜿蜒流淌。现在的许多街巷,其实就是原来的河道。最初那些房屋,也多是依河而建。有了河水,也就有了舟楫之便(那时不像现在,没有这么多的车)。常见一些舟船(广州称其为艇),大小不等,在河面往来,有运送货物的,有载人的。上世纪二十年代(1920年后),曾经兴起一种名叫“紫洞艇”的楼船,上下两层,日夜游弋于河面,或停泊在岸边,船舱可置十余桌酒席,供人宴饮,饮酒作乐的同时,又可领略珠水风光,别有趣味,曾被命为“珠江风月”。另有一种名叫“菜艇”的,规模要小很多,艇内只容二到三人,并无座位,却置有全套的炉灶炊具,包括切菜的刀,外加各种时令菜蔬,还备有一份简单的菜单,不停地在河上梭巡,待有人点菜后,即在船上炒卖。
插图:郭红松 |
艇仔粥不仅白天卖,晚上也卖。有时候会卖到很晚。为了遮雨(广州多雨),艇上一般会有一个雨篷,多是席子做的。到了晚上,会在雨篷的一角挂起一只灯笼。随着小艇的移动,灯光就在水面上飘荡。
另外,卖艇仔粥的多是男人,而且身材都很瘦小(说不上为什么)。他们衣着朴素,常穿一身阴丹士林布的裤褂,看去干净清爽;都头戴一顶斗笠――晴时遮阳,雨时挡雨。
麦叔就是个卖艇仔粥的。
麦叔名叫麦喜,当年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岁)。就像前边说的,他也是个瘦小的人。虽然常年风吹日晒,脸色还显得白皙,不过已有了皱纹。鬓角也长出了白发,尽管只有几根,还是很扎眼的。他属于那种很安静的人,生就一双温顺的绵羊一样的眼睛,总让人觉得心气平和,不急不躁,却又显得很有主意。他家住在一个大杂院,临着一条无名的河涌,左邻右舍都是做小生意的,总共六七家,住屋都挺简陋,也挺狭小,一间间屋子离得很近。院里很热闹,经常有些小孩子在玩耍,爬上爬下的。有的人家还养了小鸡,鸡们总是在院子里逛来逛去。有的人家养了狗,当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的狗,狗们多半在那儿趴着,长长的舌头露在外头,肚皮一鼓一鼓地在那儿喘气。有的人家还养了兔子,兔子都关在铁丝编成的笼子里。他家的住屋在所有屋子的一头,一共两间,他自己又在边上搭了个板棚,里面安着锅灶,同时也存放一些杂物。吃饭的桌子也在这里。那是一张矮脚桌,比正常的桌子低一些,四周放了几只矮小的竹椅,有点儿像儿童玩具。
卖粥的小艇泊在屋子下边的河面上。
每天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出来,麦叔和麦婶就要起来准备这一天的生意。首先,是准备“粥底”。这很费工夫。通常是一个人在那儿烤大地鱼,另一个人剖生鱼(鱼是活的,头天晚上买来在缸里养着)。广州话把剖生鱼称作起鱼脊,就是要把鱼肉剔下来,之后切成薄片,放在一边;剔下来鱼骨则要剁一剁,要尽量剁得碎一点儿,这样容易出味,然后装进用蚊帐缝成的袋子,用一根网线将袋口扎紧,同烤过的大地鱼一起放进锅里熬,熬好后把装鱼骨的袋子提出来。起鱼脊的事儿,一般都是麦叔做,麦婶呢,主要负责烤大地鱼。干活儿的时候,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各忙各的。这些事情,他们已做得十分熟练了,也用不着说什么话。过一会儿点上了火。火光“呼拉呼啦”的,在灶口的周围形成了一团光亮,微微的红。再过一会儿,便有香味飘出来。哦,不是一般的香,简直香极了!香味弥漫在清早的空气里,凡是闻到的人都会深深地吸一口气。这边任由“粥底”在锅里“咕嘟”,那边则开始准备那些“佐料”,该洗的洗,该改刀的改刀,同时分门别类地放好。待把这一切弄好,“粥底”也熬得了。夫妇二人再共同将这一应物品搬到艇上。然后,麦叔就摇着小艇出发了――他必须赶在早餐之前把粥送到人们跟前,对于卖粥的人来说,这可是一单不小的生意。
河水轻轻地击打着艇底,发出一种特别的声音;河面也荡漾起一条一条细小的波纹。
小艇越走越远,渐渐进入了繁华的河段,混入到其他大大小小的船只里面,看不见了。
麦叔的粥一向很受人们欢迎。概括起来,大概有这样几个因素:一是“料”足――无论什么时候,麦叔的粥都是稠稠的,且从来都是满碗;二是味鲜;三是他的“服务态度”好,就像前边说的,只要有人叫,他必定满脸笑意,双手捧上。因此,这些年他生意做得一直不错。还有了一些相对固定的主顾(老主顾们吃饭都有个大体固定的时间,什么时候吃早饭,什么时候吃“宵夜”……这些,他都了解得很清楚,一般情况下,他都会及时把粥送到)。另外就是那些所谓的散客了。通常,他都是在把老主顾们的生意做完之后,才去做散客们的生意。就是那些在街头做零工的人,打着花伞或摇着蒲扇到河边来逛风景的人,以及从外地或周边各县(佛山、番禺、顺德、花县、清远等)到这里来办事的人,等等。散客们就没准儿了。不论早上中午晚上,也不论在哪里,也许突然就会有人喊:“艇仔粥!来一碗……”就是说,散客们的情况是很不确定的,某一天人挺多,某一天又人挺少,有非常大的偶然性。做散客的生意不能在一个地方等着,要主动去找。――这样,一天中其余的时间,麦叔就要摇着他的小艇,四处漂荡,寻找那些潜在的“散客”。
小艇在河面上弯过来又弯过去,从早到晚,有时候,要到夜里十点多钟,有时候,要到半夜。
日复一日。
麦叔卖艇仔粥已经几年了(差不多有十年了),辛苦自不必说。不过,他对此已经习惯了。这可是他们一家人的饭碗啊!有时候,他在外头忙活一天,感觉两个肩膀都是木的,回到家,一定要麦婶帮他揉一揉才行,否则睡不着觉。麦婶心疼他,偶尔会对他说,听日你就唔好出去喇,好好系屋企投下啦(此为广州话,大意是,明天你就别出去了,好好在家休息一下)。可他总是说,唔使唔使,我?到一阵就无事噶?!意思是,不用不用,我睡一觉就没事了。
通常,两夫妻还会利用这个“宝贵”的时间,说一些家常话儿,主要是交流一下“信息”,诸如这一天家里乃至邻里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包括谁家的小孩子生病了,谁家来了客人了,以及米价和菜价的便贵(行市)了,偶尔也说到警察在哪里抓人了……等等。一般都是麦婶说,麦叔听,有没听清楚的,麦叔也会插上一两句话。说到最后,麦叔还要问问孩子们的情况,问得很简单,不外“无乜事是嘛”,或者“返学(上学)无迟到吖嘛”之类……
麦叔有两个孩子,两个都是男孩子。因为麦叔和麦婶成亲晚,孩子的年龄都不大,一个12岁,叫麦文强,另一个10岁,叫麦文盛。两个孩子都在读书。这是麦叔的主张。麦叔自己不识字,却敬重那些读书人(对所有的读书人都敬重,是发自内心的敬重)。而且,两个孩子一生下来,似乎他就打定了主意,要让他们“念书学文”――你看他们的名字!不是有人说过嘛,孩子的名字就是父母的心声。想让孩子当官的,就叫玉玺,什么赵玉玺钱玉玺,想让孩子发财的,就叫百万,什么孙百万李百万。中国人的姓名,就是有这个好处,直接。
当然,麦叔让孩子们读书,也不是没有别的想法,他希望他们将来有出息,希望他们体面,希望他们被人看重,希望他们穿好衣裳,希望他们住“大屋”,希望他们给家里增光添彩,希望将来人们在说起他的儿子时知道有他这么一个爹,总之,希望他们比他好……他的想法是简单的,朴素的,甚至是卑微的,不过也是坚定不移的,是发了狠心的。
麦叔的两个儿子,麦文强和麦文盛,当时还在读小学,已经读到了五年级。且两兄弟读同一个年级,因为他们是同一年上的学。上学那年,麦文强八岁,麦文盛才六岁。按麦叔的意思,当初还不想让麦文盛上学,一来他年纪还小,二来钱也不足:一下子供两个孩子上学,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别的不说,单是每年的修金(学费),以及书本费和各种杂费,加起来,少说也要十几块甚至几十块银元。可是,看到哥哥要上学,弟弟眼馋得很,就说他也要上。麦叔开始没答应。弟弟又哭又闹的,为此还病了一场。后来麦婶跟麦叔说,你看把仔憋屈的,整天没精打采,这几天连饭都不吃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啊!听了麦婶的话,麦叔想了一会儿,最终轻声说了一句,上就上吧,反正早晚都要上的,这样俩仔也有个伴儿……
到了开学的日子,两兄弟终于又兴奋又胆怯地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广州当年有两种学校,一种是私塾,一种是新式学堂。很长一段时间内,两种学校共生共存。但因为新式学堂刚刚兴起,还不为人们所看重。特别是那些有钱的人家,都愿意把孩子送进私塾。开馆的塾师,多数是“前清”的举人和秀才,名气很大。私塾中有一种叫“家塾”的,要把先生请到家里来授课,更是神气。因此,读私塾的费用一般都比较高。相对而言,新式学堂的费用就低得多了。一则因为规模比较大,招生人数多,再者,这类学堂都是“官家”和团体办的,或者有人资助。――两兄弟读的就是这种新式学堂。
两兄弟很争气,不管晴天雨天,上学从不迟到。每天一早,一高一矮的两兄弟,就挟着包书的阴丹士林布的布包,嚓嚓嚓,快速向学校走去。学习成绩也都不赖,兄弟俩就像竞赛一样,每次考试,不是哥哥第一,就是弟弟第一。总的说来,弟弟第一的次数要多一些。就天分而言,可能弟弟文盛略优于哥哥文强。不过文强要显得比文盛懂事,性格也老成些,像一个当哥哥的样儿。甚至,因弟弟顽皮,文强还要经常管教他,代行爸爸之职。
由于麦叔每天出早归晚,文强和文盛几天都见不到爸爸的面。每天,麦叔出去的时候,兄弟俩还未睡醒,而当麦叔回来的时候,兄弟俩已经进入了梦乡。在他们的感觉里,麦叔就像一个影子,是一个影子爸爸。一年当中,似乎只在过年过节,端午中秋,麦叔会早一些“收市”,全家人才会一起吃个团圆饭。即便在这时,麦叔也没什么可说的,通常,他只会坐在那儿,蔫蔫儿地看着儿子们,目光暖暖的,里面带着惊讶、慈爱、欣赏,末了说,你两个别打架……我累了,先去睡一会儿……
麦喜,或称麦叔,这个卖艇仔粥的人,1958年,因患心脏病去世,享年57岁。死前的身份是广州荔湾区××饭店粥品部厨师、区劳动模范、市商业系统先进工作者……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半个世纪了。
去年,在我曾经挂职的街道办事处举办的一次活动上,我见到了麦叔的儿子麦文盛,瘦瘦的,一个小老头儿,据说已经80岁了,鹤发童颜,穿一身浅灰色西装,打着领带,谦谦地笑着,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经人介绍,我们认识了,知道他是一所大学的数学教授,现已退休。我们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其间说到了他的父亲,就是麦叔。
他说,我父亲是个普通人,也是一个老实人……他还说,小时候,我很顽皮,给父母添了许多的麻烦……
后来又说到了他的哥哥,就是麦文强。据他介绍,1947年,哥哥去美国留学,毕业去了香港,现在也已经去世,生前是香港一家医院的精神科医生,精神病学专家……岁月如梭啊!
鲍十1959年生于黑龙江省肇东市。现为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文艺》副主编。中篇小说《纪念》被改编成电影《我的父亲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