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母校的两个班主任老师

2009-02-17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二月河 我有话说

今天,我们刊发的是二月河的回忆文章。由于种种原因,他曾在许多学校就读,因此,也就有了许多母校。对每个人来说,无论是哪所学校,无论学校有多小,无论今天是否还存在,写下即是永恒。

――编者

一个当学生出身的人,谁没有母校呢?但我的母校和我的经历一样,显得有点复杂。我父母都是军人,1948年他们从山西昔阳渡河南下,父亲在野战部队,母亲在公安部队,他们在栾川,我就在栾川;他们到洛阳我就在洛阳……在邓县、在南阳……他们频繁调动,我便随队插迁,不知道到底迁了几所学校。因为辗转不定,这个学校与那个学校教学进程又都不相同,教学质量也各有异样,因此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是“臭”――除了语文。语文不需要教学的严密连贯性,数理化、生物、外语就另是一回事了,我在哪个学校里也不曾辉煌过。

我的第一个母校在陕县。如今我们看电视,三门峡市的天气预报常有宝轮寺塔的伟姿,高高地矗立在晚霞里――那在当地叫蛤蟆塔,寺院好像被飞机炸碎了,独独地一座塔,若在塔前无论远近敲击两块石头都会发出“咯哇咯哇”的声音,和池塘里雨前青蛙叫声一样。彼时我没有这样的知识――这塔是我国四大回音建筑之一,它就在我们小学对门,不到一百米。我常和小伙伴一道来这里玩,敲石头,捉迷藏。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叫牛转娣,这个名字很好理解,是她的父母希望她有个弟弟的意思吧。她个头不高,比我们平常人的脸红一些,很精神,只是走路略有点拧着脚的样子。第一堂课她一上台,一手执教鞭,一手掠一把乌鸦一样的秀发,脸彤红,眼中闪着光,要多精神有多精神。对我们说“同学们,今天我们上第一课:开学了!”

“开学了”那时叫“国语课”。第一课就这么三个字。

“我们上学”第二课。“学校里有老师同学。”“学校里有教室、桌椅和黑板。”……第三课,第四课。

那是一段终身难忘的学校生涯。除了因为我的顽劣、旷课、逃学、偶尔挨母亲的揍,几乎没有什么痛苦。牛老师似乎挺喜欢我,因为我虽然调皮,但我活泼,天真,老师和同学没有嫌憎我的。

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父亲调到了洛阳,母亲还留在陕县,他们似乎商量过,谁有空谁带我。就这样在陕县、洛阳之间来回流动上学,频繁转学。这当然只能算客观上的原因,我确实是一个不能静下心、动脑子踏实研究数理化的孩子,对外语单词更是深恶痛绝,不屈不挠也坚决抵触――明知它有用,至少是敲门砖,就是死不背诵。

像织布机上的纺锤,我在洛阳之间穿梭了四五次,母亲调到了洛阳,她在郊区公安分局当副局长,我又跟定了她。四年级之后又有了一段稳定,我在洛阳亚南隅小学上学,徐思义是我的班主任老师。

他是个男的,从外形到气质和牛老师截然不同。徐老师清癯,个子高,肤色极为白皙,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讲语文,课本本身似乎讲得不多,给我们讲莎士比亚、讲历史、讲故事。他年纪比牛老师要大许多――我现在猜想,牛老师可能是个初级师范学生,徐老师学历高,可能是个大学生。

洛阳是个大城,亚南隅小学是个老校,分着两个大院落。院子里陈设着各种锻炼身体的体育器械:鸽子爬、秋千、跳远、跳高、沙坑……有一种游戏器械叫“巨人步”――四个带腿套的绳子总攒在矗在中央的杆顶,四个学生各套左腿,反时针方向旋转跳动,一步可以跳跃七八尺。我自小有晕车症,这玩艺一会儿就叫人头晕恶心玩不得。想想不能闲着,我便站在旁边帮同学起步,接扶头晕下来的同学。徐老师不知怎么瞧见了,在班里大肆表扬:“同学们,我们每天讲共产主义精神。什么叫共产主义精神?凌解放这样,自己放弃娱乐,专门帮助别的同学,这就叫共产主义精神。”

绘图:郭红松

但他不久便被打成了右派。我们那时当然不能明了这是一件多么惨苦的事,反而觉得好玩:老师也会犯错,也会像违反课堂纪律的坏学生那样,也会站在讲台上受羞辱,低下头,由着大人小孩――不,任何人的唾骂和质问。我平时多爱他啊,可是,太不懂事了,随同学们一道起哄。到他的宿舍里起哄。随便翻他的书和生活用具。在课桌上和别的老师一块“斗争”他。平心想想,放学回家的路上也有愧疚和刺痛,但十二岁的少年太容易思路转移――校长让斗他,总不会错的吧?这样,自我原谅了许多许多的年头。

我们在陕县小学,有一次修操场,工人们清理出一具死人白骨,很完整。学校老师们小心地把骨骼接对起来,做成了一人体骨骼标本,白森森地矗立在语文教研室,同学们有点怵那东西,有一次我问牛老师:“那副骨头有什么好看的?我害怕。老师为什么还把它放在办公室里?”

“解放,每个人都是这样的,都有这样一个骨架,放在办公室是让我们每个人都了解自己。”

一个人了解自己的白骨相,实在太困难了。到了中年,经历了千山万水的跋涉,读了成捆的书,才多少知道了一点自己――有的人可能终生都看不到白骷髅的本相。

我和陕县小学一别就是五十余年。离开陕县后,多少年只是梦中忆起。每当心中受委屈,遇到人间冷暧炎凉。牛老师、徐老师――他们的影子就会出现在我枕边,走马灯似的在暗中旋转往返,凄清的泪会湿了我的枕头。到中年时遇到一个旧时同学,我问及牛老师,他说:“牛老师死了,她是地主(出身)。”再下来的话题便无法继续了。我常作这样的幻想,我的牛老师乌鸦般的秀发在黄河的浊浪随浪散漾着消逝,消逝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徐老师在一次周末郊游时讲了这么一段故事:有一个人,从小在老师和父母亲人旁边,感到很无聊,枯燥没意思,便祈求上帝让他摆脱这种痛苦,上帝满足了他,把他带到了天堂,心中想要什么这里立刻就会有――这样无忧无虑过了三年,他得到了最大的满足。有一天去玩,突然被树上的针刺了一下,他的手指滴出一滴血。他一下子领悟到,所有的一切都错了,自己原来的穷乡僻壤,父母的温存和教诲,师长的批评训责,生活的艰难奔波――所有尘俗原所厌倦的事物,原来都是最美好的东西……

这个故事不知他从哪本书上读到的,我以后读了许多书,一直留意寻找,但浩如烟海的书籍里我始终没有找到这一根针。但我有一次读楚辞,想到了屈原,他驾着云车遨游在广袤绚丽的天国,在心满意足的得意中,偶然一个回眸,从云隙中他看到了自己苦难的楚国。这一针刺下去,他的心立刻滴出了血,一下子跌落到那个令他受尽折磨的故乡。

小学、初中、高中,我各留级一次。陕县、洛阳的、南阳的、邓州的老师们,有的亲我,有的嫌憎我,没有人打过我,有人骂过我,不论怎样,这是我脚下曾经走过的热土,我是在天堂上被荆棘刺了一下的那个孩子,我知道他们都是我的最亲的人,他们爱我。心灵的煎熬才是最珍贵的财富。

所以,当我成了所谓名人,我的一个母校请归来游子颂词,我写下了这四个字:吾师,吾母。

作者系国家一级作家,原名凌解放。1968年入伍,1978年转业,1995年当选南阳市文联副主席,兼河南省文联副主席及省作协副主席,为党的十五大、十六大、十七大代表,第十届、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著有《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后又陆续推出《二月河语》、《二月河自选集》等,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