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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兄弟

2009-02-21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冯慧 我有话说

父亲去世后,我一直想把母亲的老房子装修一下,给母亲变一个环境。正好我朋友家刚装修完我去看了看工艺也还可以,我是个顶怕麻烦的人,于是干脆把这支装修队留下来,直接领到我们家,价钱也不用讲,就照朋友合同的标准来。没想到母亲说什么也不肯搬出去住,所以只好让母亲还住在家里,装修东屋就住西屋,装修西屋就

住东屋地挪。

装修的第一天,家来了三个男人。第一个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他宽宽的眉毛浓而稀疏让人感到有点杂树生花的味道。他的眉头很重仿佛拧在眉心让人觉得面相有点凶,身上穿的衣服也不那么合身,仿佛不管大小随便找了一件就披到身上。第二个人比他年长些,长得跟他大相径庭,宽宽的脸庞细长的眼睛,面相有些文气,身上有点一般农民所没有的气质。第三个年纪更大些,面相憨实而敦厚,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不知为什么,从这三个人的面相来看我忽然想起了《三国演义》中的刘关张三兄弟。

小个子长相凶狠一些的是张飞、面相清癯的是关羽、第三个敦实的自然是刘备了。这三个人的分工也很有意思,张飞负责的很杂,比如砸墙、倒腾水管、购买零星料每天跳上跳下属他最忙,身上的衣服永远沾满了洗不净的白灰和水泥的痕迹,头发上也总是乱糟糟的。关羽负责贴瓷砖,做活时不紧不慢稳稳当当的,有时看着张飞鸡飞狗跳地进出着,总会说他几句我们不太听得懂的家乡话,让人觉得他挺像个干部的。而刘备呢每天负责刮灰勾缝等泥瓦工的技术活,他的话很少每天很认真地干活,虽然他也是做泥瓦工的,但身上的工作服总是干干净净的,绝没有张飞身上那种不管不顾的痕迹,让人有一种工匠的感觉。

没几天,母亲告诉我,这三个人还真是兄弟,只是关系有些复杂。怎么说呢,老大的母亲是老二的姑姑,老二的父亲是老大的舅舅。也就是说,老大的母亲跟老二的父亲是亲姐弟俩。后来老大的母亲死了,老二的父亲死了。于是有人撮合姐夫跟弟媳妇在一起过,也就是老大的父亲跟老二的母亲又成了家。他们重组家庭后生的孩子也就是老三了。这关系实在有些绕口。跟母亲说这些的是老二,老二说他小的时候曾跟着母亲一起到姑父家生活。他总记得小时候姑父打他们弟兄俩的时候,打老大棍子总落到一边,而打他时棍子总落到身上。母亲不敢惹继父只有躲在一边流眼泪。后来他稍大了些便不肯跟着他们继续一道生活了,他宁肯回到本村同宗的一个叔叔家生活,后来他读书上学再后来他回乡务农,先当大队团支部书记,后来又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原来老二果然是个农村干部。我开玩笑地说老二,你不好好在老家当官也跑城里来了。你的班子怎么办?老二说这几年农村出来打工的人多了,家里就剩下些老人和妇女儿童也没有多少事了。老二的两个孩子一个在上高中一个在读大学需要钱,于是农闲的时候老二就出来打工赚些钱贴补家用。他们这个班子是老三组建的,老大原是一家国营建筑公司的五级泥瓦工,因为单位没有活干倒闭了。所以也跟着老三一起出来了。

平时老大老三都挺尊重老二的,有什么大事情都跟老二商量。老二到底是当过干部的说话做事总是不温不火地挺有主意。母亲对三兄弟很好,平时看他们干活辛苦隔三差五地给他们买一些鸡蛋或给他们灌一壶粮食酒送去。有一次老三脚上的鞋漏了,母亲把我很少穿的一双名牌旅游鞋都给了老三。老三穿着旅游鞋跟母亲说,婆婆,我这辈子都没有穿过这么好的鞋。

母亲对我说,在城里找口饭吃都不容易,你们不是总说要扶贫吗,现在人家到咱们家门口了咱们能不帮他们吗?

三兄弟跟母亲处的很好,有什么心里话都喜欢跟母亲讲,老二说,他们在城里做了许多家还没有见过母亲这么好的老人家。

三兄弟吃饭就在我们家开伙,另外在别处租了两间房子晚上回去休息。平时他们三个总是谁手上的活干完了就赶紧去做饭,也挺辛苦的。有一天他们带来了一个女人,长得胖胖的粗粗的,说是老三的媳妇,让她来给三兄弟做饭。老三媳妇做完饭后就无聊地坐在树脂漆的空桶上看着三兄弟干活,也不搭手也不帮忙。第二天就不见她来了,母亲问,老三媳妇怎么不来了,老三讪讪地说,她嫌不好玩。老大看了老三一眼明显地表达出一种不满,但又没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三兄弟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大的弟兄在一起用家乡话呱唧呱唧地说着老三,老三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紧接着老三的媳妇又来做饭了,老大和老三都不大理她,只有老二还和颜悦色地跟她说话。因此老三媳妇除了做饭就蹲在老二跟前低着头,听老二说话。

母亲笑着说,老三媳妇又来给你们帮忙了。老三媳妇听了讪讪的咧了咧嘴笑了笑赶紧站起身来去淘米做饭。老大毕竟是年纪大些,对生活的感悟要比他们多些,再说他很早没有母亲所以对母亲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虽然他平时话不多,但偏偏喜欢跟母亲说说话唠唠家常。瞅着没人的空老大对母亲说,婆婆,你知道老三媳妇这回为什么会老老实实地来做饭,我们昨天晚上开了她的批斗会。母亲笑了说,你们三个兄弟欺负人家一个那可不对呀!老三是你们的兄弟,你们多少要看着老三一点面子。老大有些着急地说,你家不知道,我们每天一大早就出来了,老三媳妇在家闲得整天跟人打麻将赌钱,每天输个十几块、几十块的。说到这里老大有些气愤地说,我们辛辛苦苦地做一天也就是一、二十块,你说你不做事罢了还学着赌钱,那都是你男人的血汗钱呀!这样的女人怎么要得。母亲听了问,那老三媳妇整天玩孩子谁给她看着呀!老大朝老三媳妇的方向看了一眼小声说,老三的孩子死了。母亲听了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老大叹了口气说,那一年村里开选举会,每家要去一个人,老三出去开会了,娃儿跟她妈在屋里头睡觉。可是老三媳妇睡得像死人一样,娃儿什么时候醒了,从她身边爬起来跑出去都不知道。老三家门口有口塘,那娃儿还不满两岁稀里糊涂就掉进塘里淹死了。等老三开完会回来,儿子已经从塘里漂起来了。可怜的老三抱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的,他三十多岁才得的这么个儿呀!

母亲听到这里插话说,那老三不怪他媳妇?老大叹了口气说,农村人找个媳妇不容易的,后来好长时间老三每天什么事也不做,天天对着水塘发呆。后来我们合计着让他一起出来做事,一是帮他二是让他脱离那个环境。老三把媳妇一起带出来,谁知她这样不争气,还学会了赌钱。说到这,老大朝老二的方向望了望叹了口气说,只有老二说她她还听一点。老二是当干部的,水平比我们高,我们生气了只会吼,老二会讲道理,她只服老二。

老三媳妇来做饭,每天也减轻了三兄弟的不少负担,起码不用正干着活瞟一眼钟该做饭了。吃完饭也省下了刷锅洗碗的时间,可以休息一下,或舒舒服服地吸根烟了。老二休息时喜欢读报纸,对报纸上的新闻很关心,比如美国入侵伊拉克、台湾大选呀,等等时髦的问题。老二喜欢跟我说话,每次我来母亲这里,他总想跟我聊一下。有一次他竟然问我CPI(居民消费指数)的意义。看来这位老二到底是干部,不仅胸怀全世界而且对国民经济的发展都十分注意。老大呢休息的时候总是到凉台找个有阳光的地方坐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吸根烟眼睛望着远方可能想着自己在老家的那个温馨的家。这时老三就跟媳妇在一起帮她收拾碗筷捡场,老三跟媳妇的话也不多,但脸上露着卑谦的笑容。媳妇跟他在一起干活就像赌气一样东西弄得乒乒乓乓的。在这个时候老三是最惬意的因为只有他的老婆跟着他,他无牵无挂。

房子的装修在一天天地进展着。因为三兄弟跟母亲的关系好,所以给我们家的活做得又认真又仔细。这当儿有些想装修的人也常来看工,他们看到的是老二正挂着吊坠一丝不苟地贴着瓷砖,砖缝密实而笔直。老大正提着瓦刀熟练地刮着瓷粉,墙面平整光滑。当下就有两家约着三兄弟干完我们家的活就去他们那里。因为有了活,三兄弟都很高兴,老三整天乐呵呵的,有时哼着五音不全的小曲跑进跑出,俨然一副小老板的模样。

三兄弟的活终于干完了,撤场那天我请三兄弟吃了餐饭。杯筹之间三兄弟特别感慨,他们说,很少在城市看见我们这样好的人家,一般城市人都总觉得自己要高人一等很歧视他们,让他们心灵很受伤。我说,人与人都是平等的任何城市人朝上溯三代都是农民。人与人之间是应该以心相待不能因为居住或从事的职业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的。他们三兄弟听了唏嘘不止。

装修完了,母亲住进了新装修的房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正常生活。有天外面下着雨,母亲正在家里坐着忽然有人敲门,母亲打开门一看一个全身湿淋淋的人站在他面前叫了声婆婆,母亲仔细一看来人竟然是老二。母亲赶紧让老二进屋坐下问,老二,你这是怎么啦?老二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说,我不想干了,我今天就要回乡里去!母亲给他倒了一杯水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二用手抹了一把脸说,太侮辱人了。原来三兄弟在新的客户家闹的很僵。他们在那家开伙做饭,那家人最后跟他们算作料和煤气钱,算三兄弟用坏了他们的塑料盆子钱,算他们站坏了他们的板凳钱……结果三兄弟跟他们吵了起来。那家的男主人指着他们三兄弟的鼻子说,你们这三个土蛤蟆还想翻天,我一个一个的捏死你们,然后又骂了些不堪入耳的话。结果两边闹了起来,男主人叫来了一群人,三兄弟也叫来了许多打工的同乡。最后两边发生了械斗互有受伤,最后公安出了面才控制了局面。现在老三还躺在医院里呢。

老二流着泪激动地对母亲说,婆婆,我真的不想再做了,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我在老家做了十几年基层干部一直都是受人尊敬的,可到了城里我们成了牛屎,我们农村人就不是人了?站起来就比城里人矮一截了?说到这里,他痛苦地摇着头说不下去了。母亲赶紧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别急,问题总能解决的。老二抿了一口水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我一定要回去,温总理说取消农业税,要减轻我们农民的负担,现在农村有这么好的政策,我干吗还要窝在城里受歧视,我贱呀!我要回去带领村民好好干,好好干!老二像跟自己赌气一样反复说。

这时门被人又嘭嘭地敲响,母亲打开门一看是老大和老三媳妇。老大对母亲说,我想着老二一定在您这里,除了您这里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老二,老三还在医院我们怎么办?老三媳妇用手背捂着嘴嘤嘤地哭着一脸无助地看看老大再看看老二。

老二叹了口气说,咱们走吧。母亲说,你们到哪里去,外边正在下雨。老二哀哀地说,老三还在医院躺着呢。我们还得先去医院,目前老三身体的事最要紧!说完他又强挤出笑容对母亲说,婆婆没有什么,您也别操心。我们农民就是这样的命,贱得很也顽强的很。我今天就是想找您说说,说完了心里就痛快了许多。老二说完了跟母亲鞠了个躬,然后就带着老大和老三媳妇冒雨走了。

望着雨霏中他们三个消失的背影,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

晚上我回来,母亲叹着气对我说起了这件事,问我能不能帮帮三兄弟。我说,妈,我们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有很多事我们也无能为力的。母亲听了神色黯淡了许多。又过了些日子我去看母亲,说了一些闲话后,母亲忽然又叹了口气说,不知道那三兄弟的事解决了没有,老二到底回老家了没有?

第二年的春天来临时,母亲依着窗户看着窗外万物复苏的绿色又对我说,老二说,他要回去带领村民种庄稼,眼下正是春播的时候,他可能正带着大伙播种呢!

冯慧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写作,已发表作品百万字。出版过小说集《放飞的红蝴蝶》、中篇小说集《湿桂花》,其作品被多次转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在武汉某企业工作。

插图:郭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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