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个异端，在转经的人流之外，坐在一块石头上不住地吐着烟圈。身边的人们一律喃喃地念诵着佛经，在一个由神引领的圆形路径中，沉湎。他们绕着一堆半径约有七米的玛尼石转经，一座高大的佛塔的阴影已缓缓地覆盖在他们的身上。玛尼堆上飘动的经幡被突如其来的时光之手不住地揉搓着，一队红衣喇嘛从旁走过，漫向了低
始终目视着人流的我，突然注意到一对朝圣的男女。他俩一看就知是外乡人，男的三十五六岁，头上结着康巴英雄辫，身穿沾染着油污的黑色羊羔皮袍，黝黑的脸上显露出疲惫。女人看上去要比他小几岁，头上裹着红头巾。她身上背着个牛毛口袋，显然装着食物，身后还跟着一条矮腿白胸毛的小黑狗，在众人的双腿间灵活地穿行。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动机，我扔下烟蒂，站起身来，跟随在他俩的身后，充当了一次不光彩的窃听者。
朝圣的男人和他的妻子并肩走着。小黑狗穿过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腿胯早已跑到了前边。很长时间，他俩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像大多数人一样念诵着佛经。转到第十五圈的时候，小黑狗蹭着我的左腿外侧出现了，进而又蹭着了它的女主人。小狗的来临似乎打开了他俩的话匣子，他俩言及的寺名和地名迅速在我的耳边蹦跳：塔尔寺、拉卜楞寺、拉萨、扎什伦布寺……还有一些活佛的名称：嘎玛巴、色德仁布钦、加南哲格、加木洋……接着是一些祈祷语：喇嘛拉夏松却！松金拉夏松却！曲拉夏松却！更墩拉夏松却！最后，女人带着一种非常困惑的语气问那男子，如果我们逢玛尼必转，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男人回答，那要看我们的福分如何……他的话使女人不住地点着头。
当转至第四十九圈时，男人有点疼惜女人了，他把女人背着的的牛毛口袋卸下来，背在自己的身上。我一直在想，牛毛口袋里除了食物肯定还有别的要紧的东西。我佯装走累似地扶着玛尼堆站住了,跟在他们后面观察着，竖起耳朵聆听着。男人的步伐依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只是那女人从怀中掏出念珠，在右手的手指间揉搓起来。风大了些，头顶上的经幡哗哗作响，像是水在天空中流动，转经的人数在逐渐减少。
大概真的转到了一百零八圈，三只乌鸦在空中聒噪着，继而飞落在玛尼堆上以及悬挂经幡的桅杆顶上。风住了，经幡无力地摇晃着，这个圆形的转经路开始沉寂了。那只小黑狗骄傲地亮着白胸毛，站在小土坡上不住地叫唤着，他的主人走近它，低下身子抚摸着它的毛皮，像抚摸一块来自波斯的绸缎。然后，他们一行三个，顺着一条被人和牲畜踩出的狭窄的土路走去。我下意识地赶忙跟随，三只乌鸦“轰”地一声复又飞上天空，“嘎呜嘎呜”地鸣叫，好像预示着转经路上即将来临的黑暗。
朝圣的男女和他们的小狗顺着狭窄的土路三转两不转地来到了一片小树林。小树林里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河，他们洗了把脸，捡了些枯枝和干牛粪升起火。女人在火堆旁垒了三块石头，取出小铝壶盛满水后架在了上面。火苗舔舐着壶底，水不一会儿就沸腾起来。我知道接下来就会放进去盐，而后放进去茶叶，而后就是酥油拌炒面的晚餐。一群小鸟叽叽喳喳地觅食回归，从他们的头顶飞过，令他们感到了一种自然的温馨，男人把背靠在女人身上，说着什么。他们明天将走向更远的地方！
一连几天，我就这样沉湎在转经的地方。我时常在想，那对朝圣的男女来自哪里？要去向何方？显然，我不可能得到一个令自己感到满意的答复，因为这是一个永恒的人类未知的命题！我所采取的这种靠近他们的方式，使我更贴近了生活的真实。一天夜里，我再次打开我身边的一个小本子，我看到了自己竟用非常潦草的字迹，虚拟了他们在路上的场景：
第二天，他们沿着一条大路走了下去。不时有载着货物的卡车从他们的身边飞驰而过。男人看着汽车尾部的号码，犹如看着一串永远也不懂的经文。当走到了第二个岔路口时，他们遇到了同样去朝圣的另一对男女，他们的身后也跟着一条矮腿白胸毛的小黑狗。他们都愣住了。他们都感到了异常的惊愕。他们都觉得是看到了心镜中的自己。
这时，背负的牛毛口袋里响起了只有他们能够听到的一声深长的具有征兆意味的法号的呜鸣。
在这一刻间，他们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他们同时掉下了无声的泪水。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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