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已至,虎年将来,届时我这只“老虎”就到花甲之年了。在我儿时,这般年纪的人,早已被生活重担压得老气横秋。然今日我等弟兄,却个个“老夫聊发少年狂”,全无身心疲惫之感。甩了公务繁琐,做自己喜爱之事,反倒愈发身心年轻起来。
家中存了一摞影集,闲来与老伴翻看,既见往昔青春年华形象,又见记忆
人畜汗水长长,一对对足迹长长,我忽然意识到,农民几千年的岁月原来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呀……
历史上有个热河省,自清初以降就是中国北方知名大省、塞外重镇。乾隆皇帝称这片广袤的山地为“玉塞”,犹如美玉一般温润动人。而“热河”称谓的由来,就源于避暑山庄湖里的一个热河泉。这股涓涓泉水从山庄流出行不过百米,就汇入大河中。但这被称为世界最短的河流,却由于有众多的历史事件曾在她身边发生,还由于这个省在上世纪中期悄然消失,于是世人就对她多了几分神秘感。大省去后,春秋依旧,岁月无边,其间就有我许多日日夜夜的真实生活。
与热河结缘,先前是想不到的。还是童年在天津,过年时姐姐从街上买了四幅条屏,画的是蜀道,山高林密,气势磅礴,行路艰难。父亲就不喜欢,说往下的日子恐怕要似这山路了。还真让他说中,不久就搞“四清”,又连着“文革”,人们就没有消停日子过了。1969年正月,我离家去了原属热河省(后承德地区)的塞外大山里插队。到了那儿,就像钻进了那四幅画,环视四周,群山铁桶阵般团团围定,无处不是插翅难飞的感觉。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迷迷蒙蒙人似在梦中,时光仿佛一下子退回了数百年,一切变得古老而且单纯。虽然也读过些历史书,但“先前”该是何等模样,细说就说不清。如今恍惚中却忽然认定应该就是这样,就是我眼前的这般模样:
山里男女的衣裤布料是家织的小粗布,布丝粗糙不平,穿一阵就起疙瘩起毛。染布的染料还用植物的根茎,染出了类似日后流行的牛仔服那种深蓝色,又不均匀,深一块浅一块花花嗒嗒;每个生产队至多有一挂胶轮大车,有的没有,更多是木轮,轮上筢一圈铁条,轧在山道上吭吭作响;春天种地,撒谷种的工具叫点葫芦,就是将个大葫芦掏空,前面接一段掏空的葵花杆,杆口留孔,再绑一缕高梁穗。把谷种装在葫芦里,用棍轻轻击打葵花杆,谷种蹦出,顺着高梁穗就散落在土垅中。这种工具,后来我在博物馆见过,说明词是这样的:远在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就用这样的工具从事农业生产。那年春天大旱,在干燥的山坡上,我跟着一盘耠子种地。分配给我的活是拉牲口,一条驴一小骡,后面是扶耠子的、点种的、撒粪的、培垅的、踩垅的。从早干到晌午时分,人畜又渴又累,但活没干完,只能在骄阳下忍耐再忍耐,手脚麻木地操作。那一刻,热气从脚下升腾,山地干燥且寥静,只有击打葫芦的响声不停传向远方,又从山谷深处返来回声。我朝前望,山下河水长长,山坡田垅长长,再回头看,人畜汗水长长,一对对足迹长长,我忽然就意识到,农民几千年的岁月原来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呀……
小山村离热河城数百里,尽是盘山道,胶轮大车去一趟要走十天半月,村里只有极少数人去过“地区”首府。可能是太闭塞了,山外滚滚革命洪流也难冲击过来,运动仿佛很遥远。山村每天必做的事就是队长敲钟,社员下地,集体干活、收工,回家吃饭、睡觉,然后再敲钟……
我很知足,没有人高喊口号,没有人查成份,没有人抄家烧四旧,总之这里极少有城里那些让人胆战心惊的事。只是这里很贫困,贫困的程度有时很难让人想象。不多的薄脊山地打的粮食总是不够吃,糠菜半年粮的日子很平常。就因为穷,没有任何一个生产队愿意要知青,于是就平均摊并抓阉争女知青,因为她们吃得少。我来到一个最穷的生产队,几顿稀粥喝过,干活顶个破草帽,腰里扎根绳,很快和社员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古城静得令人不可思议。万八千市民,围着足有两个颐和园大的避暑山庄,过着贫乏而又简朴的日子
随后八年间,我在田间耕作,又几经辗转,到了1976年秋,终于成为热河古城的“市民”,从乡下人变为城里人。此一时的热河城由两大部分组成:青砖黑瓦石阶老院高低街巷,是平民百姓世代居住的地方;而宫墙殿阁大庙古寺红砖绿瓦,则是昔日皇朝遗下的真迹。
古城很静,静得令人不可思议。万八千市民,围着足有两个颐和园大的避暑山庄,过着贫乏而又简朴的日子。那日我沿着一条大坝从城里走出,初秋的太阳正亮,远山一片青翠,河边尽是碧绿的菜地。山庄的宫墙残破着,街上没有什么车辆,小巷土窝里有孩童打闹的身影。城外的古庙多建在山坡上,远看或巍峨高耸,或玲珑别致,伴着古松古槐,顶着蓝天白云。我先认定是仙境,及近才发现已经残痕累累摇摇欲坠,甚是吓人。
城中的小巷尽管邻里稠密,但少有嘈杂。我刚结婚时住在我岳母家,那条巷子由低渐高,最终通到避暑山庄的宫墙下。岳母家院里的房子原本都是老爷子留下的私产,后被“改造”归了公,自家只留两小间,很窄巴,但从未听她们说过什么。那个小巷因曾有座红墙的庙而叫红庙山,山下的大街叫马市街,想必是当年马匹的交易场所。我去买些日用品,见街两边店铺的屋地低于路面,朝里望去有些阴森,但进去后,柜台上下摆设干净有序,售货员操着和北京相似的口音与你交流。热河城原本是清朝的夏都,三百年前因建了避暑山庄而聚兴的这座小小古城,无论血缘和习俗,与京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开始认识并喜欢了这座古城。我在杂物中翻到一张旧名信片,还是彩照,日文,但能看个大概,写的是“满洲国”最南部省热河省省会。细看照的就是今日热河老城,从河东山上照的全景。这里曾被日本人统治12年,人民饱受蹂躏,文物惨遭抢掠。我将这名信片夹在书中保存,可谁知那是错误的做法,日后连书带照片都找不到了。但去年秋天在百年老照展中又见到了,在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上可以看到,横贯城中的河上有一座木桥,河里有十多只带棚的船。沿河铺开的土道由低向高渐渐隆起,连绵不绝的屋瓦左右,有不少庄稼地。时令定是夏日,树叶浓茂,有人在河水中打鱼。于是我就清晰地知道,70年前的这座古城原来就是这样的。那个面貌无疑是十分简陋与可怜的,三道牌楼在古御道上歪歪扭扭的立着,只有停在一旁的一辆“洋车”(人力车),装饰得还算干净,白布座套,黄油布车棚。看来“骆驼祥子”所干的那行业,在这里也有。
不过,当初我并没有时间和条件做这样的回忆。我需要生活,生活又很现实,因为即便在30年前,我们的日子依然是很艰难的。别的不说,每日三餐,感觉最缺少的是食油。尤其是搬到单位家属院独挑门户,又有了女儿,心中就多些责任感,常想怎么也得让老婆孩子肚里有些油水。
家属院一家两间房演戏似的排列着,每天大戏开场,孩子各家乱窜,谁家吃好吃赖就在那摆着。别看那时大家都不富裕,但讲家庭成份时是越穷越好,而过自家的日子却是越有越好。乱世出英雄,人家有的男人是真有能耐,啥都能往家捣鼓。大米猪肉粉条子,土豆子成麻袋扛,做起饭来香味传老远老远。相比之下,像我天天把孩子放在托儿所,夹着课本上讲台,讲完了回家好歹做点什么填饱三个人的肚子,就显得太无能了。
多亏了还唱国际歌,我想,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运动和积极,要想锅里有油水,全靠我们自己。一月每人三两油肯定不够吃,深入研究“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我是理论教员)也解决不了无油之患。我改换思路认真研究猪的生理结构,发现有一处地方可以解决当务之急,即猪之大肠(说大肠转点文言显得干净),有“肠油”可食用。
我的论点是:肠油亦是油,而且是时下最适合享用的动物油。论据有三点,一是自运动开展以来,猪被认定是懒惰丑陋的典型,猪自惭形秽已不敢多吃多喝,故肥猪少瘦猪多,肥肉、板油已成珍品,难以买到;二是运动十年,运动出“走后门”和“送礼”等不少“新风”,猪身上的好东西,多数变成贡品,未等出厂已属他人;三是大肠属“下水”货之末端,熟后有异味,多有不食者,故可托人买到。
论点明确论据充足,我就大打一场“买肠子、洗肠子、切肠子、翻肠子、剥肠油、炼肠油、熘肥肠、烧肥肠、炖肥肠、吃肥肠、用肠油”的全家战争。直战得屋里屋外嘴里身上大人孩子全有肥肠味,上课我一进教室,下面鼻子好使的学员就流口水,小声嘀咕:中午食堂有肥肠?
久违的春风吹来,古城有了新变化,忽然间我感觉生活应该有一些新的内容了,那就是文学
莫笑,像我这年龄的人,都曾有过为吃一顿饱饭而大用心思的往事。不过很庆幸的是,这时的我又干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写作。起因是我感到一股久违的春风吹来了,古城有了新变化:沉寂中冒出了农贸市场商品摊点,车辆也多了,又来了许多外地游客,“小城故事多”的悠美歌声与寺庙的晨钟暮鼓交织在一起……
人的心情好了,看长空就是白云朵朵遐想万千。我带着女儿在古城街上徘徊,望远山古松,观古寺金顶,再看人们久违的笑脸、轻盈的脚步……便觉出这大千世界,渴望普宁,今朝有幸,遇到了改革开放。我该写了,我也确有事要写:自幼长在天津原英租界洋楼里,年少北上塞外下乡,青年南下保定念书,毕业再分配回热河。避暑山庄旁的老城小巷我熟悉,岳母街坊四邻的故事我清楚……几多经历,几多感受,情景河山,各样人物,影片般不断在我脑里展现。应该写了!到时候了!我的笔定能唱出心中的歌,我的歌将拥抱这个千载难逢的新时代。
冬去春来,几场喜雨过后,空气清新湿润,孩子跑来跑去,我的第一篇小说《祥云飘在天边》发表。那里写了热河老街上两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因父亲在台湾,不得已嫁给了街上卖肉和卖菜的男人。现在,祥云出现在大佛寺的上空,点燃三炷香,她们有祝福有期望,还有迷茫,往下不知如何是好……往下,我又写出中篇小说《孔家巷闲话》、《酒仙桥边风流巷》和长篇小说《青云宫闲话》等。有的作品在报刊连载,古城人产生了极大兴趣。那时个人极少订报,以至每日许多人争相去传达室抢报纸,或挤在街头报栏前看副刊。
我坚持写下去,一直写到今天。我写城里,写出“热河系列小说”,写到乡村,就有了“乡镇干部系列小说”。热河城外一个叫梨花沟的小村,成了我的生活基地。许多年了,隔些日子,我总要去一趟,看看那里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前些日子,一场春雨后,空气变得分外清新,我就又去梨花沟,去时正是梨花绽开的时节。天有点阴,但浅灰的天幕下,却愈发显出满山梨花的雪白。站在一棵百年的老树面前,梨花棉垛一般雪山一样将我的视野填满。人走到树下,就如走入白玉林中,难得从花中探出头来。据说这老树尚能产上千斤的梨,可盛开的花瓣和即将绽开的花蕾究竟有多少,那又绝对是数不清的。村民告诉我,梨花沟如今有各种果树三十余万棵,成年结果的梨树就有三万多。
在村委会,我见到村长和支书,得知村民这几年一靠果树二靠蔬菜三靠建筑(村里有建筑队长年在外施工),人均年收入实际已过四千元。去年外面闹的啥金融风暴对他们没有影响,今年他们继续大力发展农家生态旅游。为此已修了水塘,栽种桃园,好让更多的游人来这里,春看杏花梨花桃花满山花,夏看漫山翠绿体会风凉,秋天则请你亲手摘果,冬天亦能观看北国山村风光。听了他们的话,我陶醉了。
午饭自然吃农家饭,能干的女主人很快就安排妥当,四个凉菜分别是咸鸡蛋、曲麻菜、拌柳苟、瘦肉丁;汤是热豆浆、热米汤;大菜是柴鸡炖蘑菇、排骨炖葫芦条、蒸扣肉、丸子豆泡白菜、炒柴鸡蛋,还有热浆大豆腐、捞两米饭(大米小米)……这菜这饭,谁能不馋,谁能不吃得痛快淋漓。村支书说,他想请人给梨花沟写首歌,将梨花沟唱出去。
那日我喝多了。我想让自己醉一把,为热河身边的新生活醉一把。这也是为热河解放流过血汗的前人的希望吧。记得老照片里有“热河省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代表合影”,虽然照片上会场大门的布置很简陋,但时代特色鲜明。用放大镜看,代表们精神焕发,穿着整洁。日子是1954年8月16日,从头排坐地上的人露出的衬裤裤脚看,那时承德的夏天不太热。男代表有半数戴帽子,戴鸭舌帽。估计来省会开会,报到后上街买顶新帽子准备照相,是不少代表早已想好的事。这些人当时虽然不能想象出将来这里会变成什么样,但从喜悦的表情看,他们坚信热河的未来是美好的。
我们很有幸,遇到了那张照片里的人们很期待的日子。
何申1951年出生于天津,现居承德。被评论界称为河北文坛“三驾马车”作者之一。曾发表大量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小说、随笔,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河北省作协副主席。本版曾发表其小说《小寒明月》。
1982年除夕,全家人共享年夜饭。右前第一人为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