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福和杨大年是一对十分要好的兄弟,一块堆儿下井挖煤,一块堆儿升井进澡堂子。洗掉满身满脸的煤粉之后,就凑钱去矿区门口的小酒馆喝酒。冯福和杨大年都是三采区的挖煤工,属于三班倒,俩人从井下干完活升到井上时正好是凌晨两点半钟,从澡堂子里出来,天依旧黑着,两个选择,回院北的职工宿舍里睡觉,或者去矿门口
吸引冯福和杨大年的不仅仅是暖身子的酒,还有另外一个因素,那就是酒馆的老板娘小红。小红是井下挖煤工们的另一道菜,而且是一道硬菜。拿矿工赵大权的话说,不就是喝酒吗,还用哪门子菜呀,只要看着小红的漂亮脸蛋就能下酒。
冯福比杨大年大两岁,三十九,属蛇。家在黑龙江北部一个县城的偏远小村里。出来下井挖煤也是迫不得已,连着两年闹旱灾,几亩地就包出去让别人种了。冯福人憨厚老实,挖了几年煤后攒钱说下了一个媳妇。女人姓田,叫田洪梅,是个在菜市场摆摊卖水果的,比冯福小四岁。田洪梅自打嫁给冯福之后,两人在半年的时间里频繁地折腾,却没把自己的肚子折腾大,去城里看了中医才知道田洪梅有病,总是怀不上孩子。冯福开始也没说什么,怀不上就怀不上,不生娃的女人不也是自己的女人吗。
杨大年依旧跟冯福一个班下井,因为两个人属同一个师傅,就很要好,常常下了班升井后结伴去小红开的酒馆里喝酒,打发天亮前那一点时间。
杨大年属羊,却没有羊的天性,大嗓门整天吵吵巴火的,跟冯福相比,在性格上简直是判若两人。喝酒的时候总是说点荤话,对冯福说冯福也不在意,知道他也是从井下听来的,说就说呗,权当解闷了。
冯福也带杨大年回家里喝过两回酒,尽一下当兄长的情意,可后来就不拉杨大年回家里喝了,原因很简单,杨大年的酒量在小酒馆时还可以,可一旦到了冯福家里就有所削减,一斤的量能折到六两。还三回醉过两回,醉了跟田洪梅也说荤话,说得田洪梅不喝酒脸也红扑扑的。冯福就不乐意了,冯福在下井挖煤时,跟杨大年说,你嫂子就是你嫂子,她不比小酒馆的老板娘小红,能疯能闹,你嫂子脸皮薄,听不得荤话。
雪下得越来越密的时候,节气也就接近腊月了。
三采区的挖煤工冯福和杨大年在矿门口的小酒馆里又喝了一顿酒。因为采煤队重新把工人们分了组,两个人一贯的一班作业就分成了两班。尽管两个人是不乐意分开的,但不分开又不行,两个人都被安排当了班长,也就是说各带一个班组采煤了。这样子不但工资能上调百分之三十,肩膀头上还压了担子,以后兴许还能带徒弟呢。
临近年前的一段时间里,杨大年轮上了夜班,白天就在家休息。一日去街上买黄烟叶时,赶巧遇到了冯福的女人田洪梅,拉一手推车新上的货从城里回来,在进矿区一条巷子口时路滑翻了车,顺带地崴了脚脖子,正坐雪地上揉搓着。
杨大年忙拔刀相助,帮忙把田洪梅搀到车上坐好,自己拉起车子把人和货都给送到了家。杨大年人很勤快,又会来事,给田洪梅烧了壶开水,让她泡脚的同时,自己又去外面买回来一瓶烧酒,抢着拽着把田洪梅肿起的脚脖子给搓揉得消了肿。又去外面顶着风雪把一车货给卸到了仓房里,才进屋歇息抽烟。
田洪梅被杨大年的举止感动了,自己长这么大,风里来雨里去地干活,吃的苦那可是老鼻子去了,没人这么关心过她。就是跟冯福结了婚,也没见自己男人这么对她好过,田洪梅就掉了眼泪。
插图:郭红松
田洪梅看已到吃晌午饭,便忍着疼下地去仓房里取自己包好的冻饺子,煮给杨大年吃。两人还喝了一瓶酒,起先是杨大年一个人喝,后来经不住杨大年劝,说喝点酒对她的扭伤好,有舒筋活血和消炎作用,便也喝了两杯。酒后,杨大年就拉了田洪梅的手,说你怀不上孩子兴许是他冯福的病,你该另外找个男人试一试,不然总得背个不生育的坏名声。
杨大年的话就把田洪梅的脸说红了,嗫嚅着说这哪行啊,要是让俺家冯福知道了还不打死俺啊。
杨大年说你就不会背着他做那么一回两回啊,人不知鬼不觉的。我好像听说你这阵子在吃治不孕的汤药是吧,兴许就能怀上个男娃,不一下子就解了你的心病吗。
杨大年见田洪梅有些活心,就顺势搂住她的腰身。没想到喝了酒的田洪梅还真应了他。又过几天,两个人被街坊给撞见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风言风语也传到了冯福的耳朵眼里。
有时候事情真像是鬼使神差,是无法让人琢磨和料定的。
过了小年之后,冯福和杨大年两个人又调到了一个班组,冯福继续做他的班组长,而杨大年则成了他手下的工人。可这会冯福也听说了他老婆跟杨大年风风雨雨的事。
快过年时,冯福的老婆田洪梅真就怀上了,这让冯福不知是喜是忧。
冯福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女人怀上的娃是他的还是杨大年的,想得他头疼欲裂。
冯福就去小红的小酒馆里喝酒,借酒浇愁。冯福没有叫上杨大年,他想这会儿杨大年多半是在矿职工宿舍里睡觉。冯福点了两盘菜,自己动手舀了两壶酒,坐下自斟自饮。
矿区的春节很热闹,离大年初一还有一周的时间,就有零星的鞭炮声了。
腊月二十六,是矿上的最后一班作业,采过这轮煤后,工人们就该封井歇息,放假回家过年了。冯福临下井走时跟田洪梅说好了,早上升了井拉杨大年回来吃饺子,两人要一起去师傅老范家拜年走礼份子,然后送杨大年坐长途车回老家。
冯福是班组长,到井下后跟几个小组的工人们说,最后一班了,都用点劲,争取把过年放假耽误的产量多抢出来一些,过年的时候心也安生。
几个小时过去,冯福他们开采的这条巷子就超了指标,煤一车车源源不断地上运,整个巷道面被烟尘迷漫得灰糟糟的。
正当冯福他们准备歇一阵时,巷口右首的一个掌子面轰地一声塌了下来,井下最可怕的冒顶事故发生了。冯福没有想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杨大年和另外几个工人也没有想到,仅仅是瞬间的事,他们就被堵在了井下。
让冯福感到有一点欣慰的是,通向井上的巷道口并没有被完全堵死,竟然还给他们留了一条很窄的缝,隐隐地有微弱的灯光透进来。
冯福就扯着沙哑的嗓子喊几个人的名子,王大力、赵永、喜来子,刘德怀、二强、杨大年,让他惊喜的是几个人都在他喊过后回了话,都还活着。冯福就让身强力壮的赵永和二强挖通道,在尽快的时间内爬出去,以他的经验这只是塌方前的一次微震,搞不好还会引来再一次塌方。
通道很快就被挖开了,正好能容一个人爬出去。冯福在黑暗中指挥着几个人一个个的爬出去,到他喊杨大年时,杨大年说话了,他说他的腿被砸住了。
冯福记起来,挖煤时杨大年跟他是在作业面的最里面,所以离挖开的通道最远。冯福猫着腰跑过去,摸着了杨大年的一只手说,砸得严重吗,我拉着你咱俩一块使劲,不能再拖延时间了。
可怎么拉,杨大年的身子也没有动一下,冯福便急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后,借着通道处射进来的一点余光,看见杨大年的一条腿果真就被一块塌陷下来的巨石砸住了。
要是同班组的几个矿工不走就好了,可他们已经在他冯福的指挥下爬出通道逃生去了。冯福脑瓜门上的汗就下来了,他一时间没了主意。这时候,掌子顶板又震颤起来,大量的碎石掉落下来,经验告诉冯福第二次塌方即将来临。
趴在地下的杨大年赶紧大声地喊冯福快走,别管他了,再不走就都走不了啦。
冯福急得满地打转,他的左胳膊也被刮伤,时时地发出刺痛,但他怎么能一个人走呢?杨大年不光是他的酒友和哥们儿,也是他班组里的成员啊。
他转身再去拽杨大年时,竟被杨大年猛力地推了一掌,足见杨大年用了力,这一掌竟把冯福推出去很远。
冯福站起来往回扑的时候,杨大年声音有些嘶哑地骂道,冯福,你他妈怎么还不走,再不走真来不急了。你女人她可是怀了娃娃呀,难道你就忍心让她守寡吗?
冯福站住了,他被杨大年骂得有些发懵。好半天他才说,杨大年你他妈的敢骂老子,你难道真的不怕死吗你?
杨大年声音有些弱地说,不用你他妈的假惺惺的来关心俺,俺知道你心里是恨俺的,特别的恨对吧,因为俺搞了你老婆,让你做了乌龟王八蛋。
杨大年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冯福的眼睛里忽然间就有了泪水,他拿手使劲地挠了挠蓬松的头发,然后在地下转着圈地找到了一把镶着长木柄的斧子,朝杨大年走去。
杨大年似乎是看见了冯福手中擎着的利斧,那是一把用来砍坑木支架的采煤用的风斧,乌黑的斧头正闪着锋利的光泽。
杨大年知道是他的话刺痛了冯福的心,他要来收拾他了。杨大年想冯福他收拾完自己就该逃了,便在暗色里窃笑一下,闭上了眼睛。
冯福几步就走到了杨大年的身边,朝他看了一眼,尔后用力举起斧子,凶狠而准确地砍了下去。
随着一声剧烈的惨叫,杨大年昏死了过去,他被大石头压住的右小腿也被斩断了。冯福扔下斧子后,用从未有过的麻利,脱下棉袄,再扯下自己的绒衣,把杨大年腿处的伤口扎了起来。然后用力地抱起他,朝通道口奔去。
杨大年是被冯福硬推出通道口的,尔后他又费力地爬出去,再一次背起昏迷着的杨大年,步履维艰地朝井上爬去。
也就是十几分钟后,两个人爬到了一个有坑木支撑着的通风口。身后再一次响起了剧烈的轰隆声,他们采煤的那个掌子面彻底地坍塌了。
冯福抓紧背上驮着的杨大年一边继续往井上爬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你个杨大年,你给俺和俺女人之间插了一足,俺却卸了你一条腿,算是扯平了吧。
可你别跟俺装死,你得活着呀,还得跟俺比酒量呢。
已经疼醒过来的杨大年趴在冯福的背上,早就泪流满面了。
徐岩1966年生。迄今已发表小说作品三百多万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在黑龙江公安边防总队服役。本版曾发表其小说《在高原当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