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传统豫剧《清风亭》改编演出的豫剧新版《清风亭上》,是河南省豫剧二团继《程婴救孤》之后推出的又一部精品力作。改编者对于这出凄婉感人的人间悲剧进行了新的提炼和打造,在传统道德批判的基础上,强化了人性层面的剖析,在“大恶”对“大善”的血腥毁灭中,着力唤醒和感召人性“本善”回归。不同凡响的悲剧靠
悲中见喜,苦难中有欢乐,艰难中蕴生气
中国戏曲观众的审美是一种中和性的审美观,所以中国戏曲的悲剧和喜剧没有像西方戏剧那样泾渭分明,悲剧并非一味地悲,一悲到底,即使是再沉重的悲剧,也往往含有悲喜交集的成分,同时表现形式也常常具有一种夸张的艺术美感。《清风亭上》的张元秀虽然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他的命运、他的遭遇极其悲惨,但该剧并非仅呈现人物的一种层面,尤其是戏的初始阶段,艺术家能以悲中见喜、苦中有乐的手法生动鲜活地展现人物达观、乐天的情怀,从而带给我们不同寻常的审美快感。戏一开场,漫天大雪、天寒地冻,只见一对相依为伴的老人雪中行走的身影,“十五观灯飘雪花,夫妻相携转回家……”张元秀与妻子贺氏唠唠叨叨地争辩着,乐乐呵呵地嬉闹着,你搀我扶,好不快活。这是普通百姓的率真,这是小人物的欢乐,使人在天寒地冻的寒意中感受到暖意。接下来表现“捡子”的惊喜,张元秀双目放光的神采,乐不可支的举止,甚是真切。表现“养子”的欢乐更为传神,“日似流星月似箭,十三年婴儿成少年,卖豆腐供儿把书念,盼子成龙做高官,甘为我儿做牛马,为的是老有所靠后来甜。”一段畅快的豫西〔流水二八〕,张元秀唱得舒展流畅,激情洋溢。为养子他肩挑豆腐筐十三年不觉累,为养子他甘吃豆腐渣十三载不觉苦,艰难中活得有劲头,困苦中活得有生气。当他在老伴面前炫耀用卖豆腐钱给儿子买来肉包子时,脸上展露出来的神情是何等的得意,何等的满足!这是一对穷苦老人在苦难中享受到的最质朴的天伦之乐的真实写照。然而,这种快乐的情感表现得越充分,后边失子认子的悲痛越强烈。
喜极生悲,悲痛中呈疯癫,痛苦中现理性
常言道喜极生悲,正当这对老人将他们晚年的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养子身上,全身是劲、满怀希望之时,最令他们担忧的事情降临了,听信传言的儿子继保吵闹着要找亲生爹娘,继而又意外地在清风亭遇上了他的生母。如晴天霹雳,张元秀慌乱了,慌得语无伦次;张元秀惊呆了,惊得瘫倒在地;当听到继保脱口说出要去京城见他那当大官的亲爹时,他更是气晕了,突然一个巴掌打下去,“奴才全把良心昧,气得我浑身打颤心意灰……”他悲声大放,悲痛中呈现出一种疯癫状。此刻回想往事,他心抖颤,泪纵横,由婉转诉说,到铿锵发问,张元秀禁不住悲从中来,恨从中来,他时而恼怒地把扑上来的儿子推开,时而心疼地把推开的儿子揽在怀,爱之深,恨之切,这是无望中的慌乱,悲痛中的癫狂,把父对子的刻骨铭心、难割难舍的深情表现得委婉细腻,真切感人。
这种悲痛中的疯癫在儿子离别后的表现更叫人心酸。儿子随亲娘走了,失神丢魂的张元秀回到家中,老伴问及儿子去向,他前言不搭后语,当他终于攒足劲大叫出“咱那继保儿他、他、他随亲娘走了哇!”悲极生怨,怨极生恨,急疯了的贺氏为了讨要儿子,与气迷了的张元秀竟像孩童般相互厮打起来。然而,恨极又生怜,当厮打渐渐无力,便变化为两个老人怜惜的相互捶抚。失子之痛被演绎得如此哀婉,如此真切,令人潸然泪下。
张元秀养子十三年,今日突然被生母认领,悲痛中出现疯癫之态,完全可以理解。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清风亭上》的改编,有意识地加重养父与养子之间难舍难分的父子深情,加强张元秀“舍子”的“大义”,让这位老人在极度痛苦的疯癫中表现出克制自我感情的理性。如当他与二夫人急切对证当年拾子之状时,惊悸中呈现一种冷静,“这就奇了,这就怪了,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质疑中语调神态格外沉稳。当二夫人与家人跪地求情,悲痛之极的张元秀此刻则显示出非同寻常的镇定,他缓慢而又深情地言道:“继保虽不是我的亲生,可我们夫妻一十三年贴心贴肉连心连肠,他是我们的命啊!我张元秀虽然贫穷,可我也明白事理,靠我这一副豆腐挑子难将他供养成器……”随之,他突然将生母与养子的手紧紧地合在了一起。儿子被拉走了,当儿子再次扑上来时,被他毅然甩开。爱心全部奉献了,痛苦全部留下了,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气魄!
大悲大哀,悲诉中含审判,毁灭中有尊严
“认子”一场是展示“大恶”对“大善”毁灭的重点场次,如何表现这种大悲大哀,使观众在悲剧情感的宣泄中净化灵魂,是此剧成功的关键所在。当一对身心交瘁、风烛残年的老人蹒跚出现在清风亭上时,与开场时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令人心碎。为何这对老人在身心遭遇重创时还苟延残喘地挣扎着活在世上,那是因为他们还对儿子抱有希望,希望儿子有了出息能接他们去过好日子。所以,当地保周小哥告知他们儿子继保中了状元,要返乡祭祖,立刻感到苦尽甘来,喜出望外。于是,他们在河边洗洗手、擦擦脸,战战兢兢地来到做了大官的儿子面前,虽然上去就碰了钉子,由于心中的希望太大了,他们挣扎着一次次上前“申辩”。第一次上前认子,他“定定神,拈拈汗”,“抖抖精神大声喊”,虽然心中忐忑,但却不卑不亢。当儿子喝斥他冒认官亲,二次上前认子,他掏出血书与其对质,掷地有声,令儿子惊怵心动。三次上前认子,施以深情打动,“再苍老你也该认得爹爹这张脸,你不会把过去的事全忘完……”句句恳切,入人心扉。白发苍苍的老父三次认子,三次遭到见利忘义屈服于权势的儿子拒绝,当最后一次老母贺氏上前认子,又被轰了下去。二位老人在忍受苦难的挣扎中所抱有的“认子”希望遭遇破灭,像被刀刃切割,而悲剧元凶正是这个被善良的父母“百宠于一身”的儿子,实乃令人心悸,令人震撼。
当“大恶”将“大善”毁灭,善者最本能的行为是保持自己的尊严。为了使这个忘恩负义、丧尽天良的恶者丑行昭然天下,本不应向儿女下跪的父母,今天却破天荒地下跪了。清风亭上这一跪,跪出个乾坤颠倒!不是抬高了张继保,而是羞辱了张继保。清风亭上这一跪,是善者对恶者道义的审判。
面对父亲的审判,惶惶不安的张继保欲用二百铜钱打发老人,引来贺氏悲愤地撞柱身亡,悔恨不已的张元秀向世间发出了声声慨叹与质问:“悔不该清风亭上心肠软,悔不该清风亭上将他母子来成全,他若还是跟着咱,咋会变得灭绝人性无心肝?!”“更不该清风亭今日又把奴才见,认什么子来,续什么缘,盼他做的什么官?!”这声声慨叹与质问,有轻声的吟板式的自省自问,有重声的压板式的恨怨谴责,更有放声的撕心裂肺的散板式的悲情宣泄。泣声而吟,吞声而歌,朴拙厚重,苍凉激越,这种特点正是李树建演唱的主体风格。
张元秀夫妇善良的付出遭受到了无情的毁灭,此时此刻,他悲恸,他懊悔,他不解,他困惑,世道为何对他这样不公?命运对他为何这般摧残?他愤怒了,终于举起手中的拐杖打向这个奴才。当他奋力挺身举起一只欲要捅破天的手时,突然气绝身亡。这是一个不屈的灵魂,他以控诉和呐喊捍卫了自己的尊严。他以控诉和呐喊使得天地惊动,人神共愤。终于张继保因“大恶”而遭到了雷劈、电击、亭崩、人亡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