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年文学期刊《收获》推出“永玉的窗口”专栏,刊发黄永玉重新修订和续写的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作品以率性、生动的笔墨,记叙了黄永玉从凤凰开始的漂泊以及他刻骨铭心的故乡记忆。正如黄永玉自己所言:“如我这般的生活,没有人经历过,相信尤为引人注意。它是部很好玩的小说,一定能引起读者的兴趣。”这里节选部分章节。 |
“狗狗,你累吗?要累就石坎子上坐坐。”
狗狗没答应,径直一脚一脚往上走。看来,他还不明白“累”这个字,如果换一种说法,他会停下来的,他会觉得停下来比继续爬坎子要好过些;可以大口大口吸气,可以脑壳转来转去,看东西。
王伯背过身来坐下了。
狗狗再爬了两三级坎子没听见后头王伯的声音,回头见王伯坐在坎子上,便问:
“伯,你做哪样?”“我要看东西。”“看哪样?”“哪样都看!”狗狗就地也坐在坎子上。“要不要我上来和你一起坐?”狗狗点头。
王伯和狗狗一齐坐在坎子上。“达格乌”也从坡上跑回来挨着狗狗。
“狗狗,你讲你喜欢城里还是乡里?”
“我喜欢城里――我喜欢乡里――我喜欢城里――我喜欢乡里……”狗狗说个没完。
“你只要讲,‘城里、乡里我都喜欢’。”王伯说。
狗狗摇头。继续说:“我喜欢城里――我喜欢乡里――我……”
“你也好这么讲:‘城里有城里的好,乡里有乡里的好。’你要讲短话,不要讲长话;话该短就短,该长就长,不好短话长讲。”
狗狗睁大眼睛看着王伯,又认真摇起头来。狗狗觉得自己讲法好,他要浓浓地说自己的意思。
也不晓得谁不懂谁的意思。
“我告诉你,”王伯说,“我也喜欢城里,也喜欢乡里;各有各的好。城里哩!有城墙有大街岩板路,有男学堂、女学堂,打油、盐、酱、醋,走几步就到了;有布店、染坊,有穿好看衣服的太太、小姐,有不吠人的狗,有讲礼的兵;挑担子卖柴、卖炭、卖点心面食……都送到你门口,卖水的挑进厨房。城里人吃得好,粪尿油水大,卖给乡里人,几十文一担,浇出的白菜半个人高。那些粪离城远的乡里人,想到都流口水。”
“还有过年舞狮子龙灯,有笑罗汉;还有划龙船,还有月饼,还有放风筝,还有宝塔,还有鸣叫,还有大桥,还有船过桥,还有婆娘家吵场伙(吵架),还有男人家打架,嗯!还有沅姐,有婆,有妈,有爸,有毛大、保大,毛大要沅姐的压岁钱,还要我的压岁钱帮我买炮仗,沅姐不让。姑父是个‘酒客’,姑父屋的茶壶有酒味,我不想吃。嗯!我喜欢城里,我要算喜欢城里了,嗯!”
狗狗说:“我不喜欢王伯讲我讲长话。”“狗狗!王伯是教你讲话。”王伯笑起来。“我自己会讲话……”
“狗狗蠢,狗狗不会想了才讲,顺着嘴巴流――”王伯顺着狗狗的脑门搔他的头发,“狗狗,你讲你是不是顺着嘴巴流。”
“我会想,我都是想了才讲。我还想了好多好多留着没讲。我不是顺着嘴巴流。”
“那你讲讲乡里哪样好?”
“城里没有乡里的东西好看。乡里的树好看,早晨好,天好,云好,夜间好,太阳好,风好,水好,河好,山里的水好,水缸的水好,井水好,大河,小河,快河,慢河,站起来的河都好。雀儿好,我喜欢乡里好多好多雀儿,我早晨和雀儿讲话。乡里的雀儿、树、‘达格乌’都懂我的话,我也懂他们的话。我们就讲、讲、讲、讲,他们都笑,摇来摇去笑。‘达格乌’讲,哪天和我到草坡林去走玩……”狗狗说得得意。
“达格乌”也咧着嘴巴,吐出大舌头。王伯说:“王伯喜欢听狗狗讲蠢话。”狗狗也弯了身子笑,十分之得意。
王伯说:“乡里真有乡里的好。人欺侮我跑得掉,我躲在山里岩洞里,哪个都找不到。乡里,吃饭穿衣都不要钱,菜自己栽,猪自己喂。最造孽可怜的是城里人,吃水都要钱买。听人讲,很远的大地方的人连走路、晒太阳都要钱。城里人受欺侮躲不掉,一下子就让人抓住了。最好笑是男人找婆娘时兴送花,一块光洋一枝花,起码是十枝八枝,你看好多钱?要是我们采了拿去卖,怕不十天半月变做大财主?”
“乡里大,有好多好多山,好多树,好长好长的路;城里小,好多墙……”狗狗说,“我长大以后,想人的时候就回城里;不想人就回乡里。”
“狗狗呀!狗狗!你讲话像和尚!”王伯笑得要死,“好了,起来吧!拍拍裤子,免得蚂蚁子咬‘鸡公’,你先走,我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