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长篇散文《我与父辈》(刊登于《钟山》2009年第2期)中,阎连科在关于柴米油盐、生老病死的平静叙述中,深情讲述了生活在偏僻农村里的父亲、大伯、四叔坎坷而平淡的一生,以及自己从父辈身上获得的精神资源。这里节选片段,以飨读者。
无论如
就是人活在世上的某种尊严。
尊严有大小之说,但没有高贵卑贱之分。如同钟表上的时间,座钟大者可卧似房屋,站如松柏;小者有如拳头鸟蛋,搁在桌角床头,如鸟雀卧枝。手表有当年普通的“钟山”牌,大如铜元,光亮中显得浅黄,三十元一块,戴在手腕,鲜明而粗糙;有上百元一块的“上海”牌,相比之下,确实有了精制和薄美。可再一看那些进口表,日本的超薄和透亮,瑞士的琳琅和滑润,这些物件,有大小、有贵贱、有美丑,可其所走动的时间,却一律都是时、分、秒,都是积累着分散了的岁月和生命。而我们生活的尊严,人的尊严,也正如钟表上的时间,钟表可以不一样,时间却必然是等同和相同。比之于时间,尊严亦是如此。国王的尊严不一定比百姓的尊严要大要厚重;省长的尊严不一定就比一个乡村平民的尊严更为值钱有价值。
我在想,国王为了他的尊严,可以杀掉人头的话,而百姓为了自己的尊严,在被杀时,努力把腰杆挺直一些儿,要在世人面前展示一下自己活在人世并不那么委琐和自卑,那么说,后者的尊严其实要比前者更为让人敬重和尊崇。
如果省长为尊严不惜下发一份文件,动用无数的人力和财力时,农民为了自己的尊严,要把收割的镰刀磨得快一些,把耕地的犁铧弄得尖锐一些,那么说,后者的尊严,也要比前者更为本源和人道,更为人性和温暖。
世事就是这样,皇帝为了尊严可以去战争,百姓为了尊严可以去劳动。
有钱人为了尊严可以一掷千金,穷人为了尊严可以在逃难时力求那讨饭的碗筷干净一些儿。
一棵树的尊严是在风中不要倒下去。
一株草的尊严是春天尽力绿一些,秋天尽力迟黄晚枯一会儿。
房的尊严是能让人住进去,车的尊严是满车载重时能跑得轻松快一些;狗的尊严是不要让邻人、路人踢一脚或砸上一石头,猫的尊严是不要让老鼠叽叽叫着从自己眼前溜过去。一粒沙子落在路边上,似乎无生命,无呼吸,可却有尊严。它的尊严是起风时,最好不要紧随尘土在空中舞舞动动地飞;就是飞时也要让尘土在前在上面,而自己以尊严的重量,比起尘土要显出稳妥和力量。
尊严不是生命中的时间,却是时间中生命的份额和重量;尊严不是看不见的空气和飘浮的云,而是生命中的气韵和精神。
尊严,不简单地显示为人生的衣着和表情,更是人生内在的力量与气节,可以以最简约的方式显示为人生在世的气节和风骨。
我大伯是个极有尊严的人。
是个把人的尊严放在活着的首位的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