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如何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并在新的历史情境中坚持与发展历史唯物主义,这是学界近年来关注的热点问题。随着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研究的深入,学者们意识到:一方面,必须从整体上重新探索历史唯物主义的寓意;另一方面,随着社会历史与文化的发展,历史
唯物主义研究也必须具备当代视野,回答新的历史实践提出的问题。这不仅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的内在要求,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在要求。本期学术笔谈刊发的几位青年学者的文章,从各自的研究视角出发,对历史唯物主义现行研究框架进行了反思,并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拓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希望能对学界进一步丰富和完善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有所助益。
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何以复兴
邹诗鹏
近年来,国内历史唯物主义及其唯物史观研究呈全面复兴之势。究其缘由及理路,主要有如下四个方面。
其一,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的研究上,越来越多的研究倾向于为历史唯物主义“正名”,即从辩证唯物主义与实践的唯物主义回复到历史唯物主义,或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及结构中把握辩证唯物主义与实践的唯物主义。
从唯物史观或历史唯物主义(二者没有原则区别)来定位马克思主义哲学,本来就有经典依据。马克思自己并没有提出“辩证唯物主义”之说,他更愿意把自己的哲学贡献定名为唯物史观。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也明确地强调了这一点,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早期人物,也主要是从唯物史观来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从存在论上讲,也理应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定位为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第一条即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正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第一条原理。在马克思那里,社会存在就是第一性的哲学范畴,马克思完全反对用传统的超验和实体性的“存在”去规定社会存在,而是把社会存在看成社会物质生活条件的总和,而从社会存在去看待自然界以及物质概念,正是马克思同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唯物主义的根本区别。因此,正如辩证法同逻辑学本身就贯彻于政治经济学批判,正如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历史科学乃是当时自然科学及人的科学的哲学总结与提升,所谓唯物辩证法本身就要求通过历史唯物主义体现出来。因此,前苏联模式教科书把在恩格斯那里还只是作为认识论与方法论的“唯物主义的辩证法”上升成哲学形态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并置且列于第一位,把历史唯物主义看成是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的推广运用,便总是成问题的。
与此同时,依据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有关“实践的唯物主义者”的论段,一些学者又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命名为“实践的唯物主义”并引发了新的探讨及问题。实践的唯物主义的说法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针对辩证唯物主义的,而且随后就展开了实践本体论与物质本体论的争论。但现在看来,这场探讨因一直没有能够还原、深化并且转换到历史唯物主义,从而问题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清理。实践的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似乎并不矛盾,相反,二者在本质上应该是相通的,只是说清楚这种相通性异常艰难。先前的努力总是从实践的唯物主义去解释历史唯物主义,但实践的非实体性与流动性又非常不利于描述社会历史结构,以至于本已自明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结构引入实践观反倒不那么好理解,相比之下,用历史唯物主义来解释实践的唯物主义则要容易得多。关键的问题在于,所谓实践的唯物主义其实是隶属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把它单独地拿出来,便出现解释上的麻烦。更何况,仅仅基于一处文本依据并且还是“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就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定名为“实践的唯物主义”,多少不那么令人信服。这些年来,尽管诸如实践人学、实践生存论以及实践生成论等等类似努力都试图在沟通实践的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方面有所作为,但看来还是留下了太多的问题,这也正是近些年来这方面研究扩展甚至后撤到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因。
其二,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形成、尤其是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以及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基础,其中包含大量的问题值得深入探讨。而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史,尤其对欧洲近代启蒙传统的出离与超越关系,也大有文章可做。
列宁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分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与科学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质即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实质即政治经济学批判。正是通过建立唯物史观并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马克思卓有成效地展开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揭示世界历史时代的秘密,建构新的人类社会共同体,从而建立历史唯物主义及其科学共产主义体系。但若干问题依然值得深入研究:如何理解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如何把握政治批判与政治经济学批判之间的关系?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形成与其社会主义及共产主义的自觉与理论重构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如何把握马克思学说的哲学人类学与政治经济学批判两个向度?
在更大的思想史背景内,唯物史观何以形成依然值得研究。唯物史观以及社会主义思想,同时也是欧洲近现代思想的一个标志性转变,作为对当代世界尤其是当代社会政治结构发生重大影响的现代性理论,唯物史观本身就是突破欧洲启蒙思想传统的结果。列宁关于马克思主义三个来源的典型说法,正是欧洲不同国家启蒙运动的最大成果,恩格斯也肯定马克思科学社会主义思想乃是欧洲启蒙运动的进一步发展。因此,唯物史观对启蒙思想的批判与转化关系,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如何出离当时众多的社会思潮(诸如空想共产主义及各种社会主义、浪漫主义、历史主义、民族主义、民粹主义、无政府主义),并成为当代思想的核心,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
其三,历史唯物主义开启并深刻影响了现代人文社会科学,而随着现代性问题的累积以及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的深刻变化,研究历史唯物主义与现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的关系,成为巩固和做实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历史唯物主义本身就带有学科性,是马克思所谓“人的科学”与“历史科学”的具体形态,恩格斯则称之为“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历史唯物主义开创并构成了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的基础,也形成了以现代性批判为主旨并影响深远的现代人文社会学科群,包括哲学、史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法学、文学、文化理论、生态学以及地理学等各个学科。正是历史唯物主义构成了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的总体性与批判性维度,但如何理解这一总体性与批判性?近年来,历史唯物主义与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开始呈现新的起色。研究可分为两种大的路数。第一种路数是同具体人文社会学科的对话。比如,马克思在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也创立了批判性的社会理论传统并因此成为经典社会理论家,需要研究的是,历史唯物主义同批判性的社会理论传统究竟是什么关系?再如,就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科学的追求而言,历史唯物主义本身就是一种史学理论,而面对今日史学浓厚的后现代与相对主义氛围,就非常有必要引入历史唯物主义。事实上,历史唯物主义同其他诸多人文社会学科领域如社会理论、经济学、伦理学、政治科学、历史理论、法理学、文学与文化理论、生态学以及地理学等,都可以展开、也正在渐次展开学科、问题以及思想史等多个层面的批判与对话。第二种路数是在宏观层面将历史唯物主义同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结合起来。当代人文社会科学,一方面,因学科体制的原因,分化程度越来越高,新的或交叉性的人文社会学科不断崛起;另一方面,随着全球化、高技术以及网络化等诸多问题的凸显,跨学科以及综合化的要求又越来越突出,都需要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提供理论高度及深度,这样的研究也有望进一步使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做实和做强。
其四,西方马克思主义及激进左翼理论界在反思、批判和重构历史唯物主义等方面不断推出新的成果。消化和回应这些成果,并展开相应的理论研究,也开出了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新视域。
马克思恩格斯创立唯物史观之后,即不断面对和积极回应各种社会思潮(包括第二国际及其民主社会主义思潮)的挑战,列宁则在帝国主义理论、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的反作用以及意识形态等方面推进和发展了历史唯物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兴起,即试图基于现代资本主义的新变化,从社会结构、历史观、解放主体、意识形态及文化权力等各个方面修正和重构历史唯物主义,并奠定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基调。法兰克福学派批判性的社会理论传统、马尔库塞从现象学、精神分析以及人本主义方面对历史唯物主义基础的阐释、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萨特的存在主义及其人学、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以及空间理论,则进一步扩展了西马有关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传统。近30年来,基于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同时也是对时代变化的回应,西方新马克思主义、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后马克思主义、马克思学、激进政治经济学、市场社会主义以及各种激进左翼理论纷纷崛起,在历史唯物主义方面展开了很多新的研究,如哈贝马斯有关交往行动理论及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建,吉登斯切入当代政治背景对历史唯物主义展开的批判,大卫・哈维基于地理学马克思主义而提出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以及新帝国主义思想,柯亨等分析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历史理论的分析,詹姆逊、安德森及汤普森等从文化批评、文化唯物主义、阶级理论以及社会史方面展开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拉克劳、黑菲、齐泽克等后马克思主义舍弃诸如生产、阶级以及革命等概念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重构,鲍德里亚基于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及象征交换理论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理论的消解和颠覆,奈格里等基于《帝国》及《多众》问题而展开的当代条件下的劳动及解放问题的研究,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及文献学研究方面的相关成果,等等。这些研究,近年来已纳入中国学界的研究视域,但无疑需要进一步深化。
显然,今日复兴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必须要扎根于全球化时代当代中国的社会现实与问题意识。因此,在推进和深化学理及文本研究、思想史研究、跨学科研究与国外前沿研究的同时,还需要继续加强历史唯物主义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及其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最新理论成果的研究,并结合全球化、世界历史时代、资本批判、大众文化、消费异化等视角,从社会转型、公民社会建设、法治社会、制度伦理等诸多问题入手,进一步深化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从而形成能够反映现时代水准且与当代中国民族复兴伟大历史使命相匹配的历史科学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哲学学院)
重释历史唯物主义
仰海峰
如何理解历史唯物主义,这一直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焦点问题。在传统的研究中,历史唯物主义被看作是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的应用与推广,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唯物主义显然不是马克思的哲学。但从马克思的思想发展过程来看,马克思的哲学革命正是在历史观领域中得以实现的。正是对此的反思,相当一部分的学者形成了一种共识:历史唯物主义就是马克思的哲学。这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一种重新理解。但仅停留于此还是不够的。在重新研读马克思经典文献的同时,我们还需要在基本理念与研究方法上实现新的突破,以推进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为我们认识当代历史与文化提供理论基础。
历史唯物主义与马克思的哲学理念
按照传统的理解,哲学关注的是形而上的问题,哲学总是追寻一个永恒不变的本体并以此为基础建构人们的认识准则与行为规范。在近代以来,这一不变的本体就是理性。虽然不同的哲学家对理性有着自己的理解,但他们都认为以理性为基础的哲学构成了一个自律的世界,现实世界只应是这一理性世界的体现。从这种理念出发,青年黑格尔派认为:只要改变了意识,就改变了现实,从而以意识的变革替代对历史现实的批判改造。青年黑格尔派的根本错误在于:他们把哲学看作不受历史生活影响的纯粹理念,而没有意识到,这些理念产生于特定的社会历史过程,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而不是相反。因此,真正的哲学革命不是意识的简单更替,而是对哲学得以产生的社会前提的反思。在马克思那里,就是要科学地批判分析产生现有哲学的社会历史,以及在这一历史基础上所形成的哲学理念,从而在变革历史的过程中真正地变革哲学。这构成了青年马克思哲学变革的核心主题。
从这里可以看出,马克思的哲学变革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就哲学本身的逻辑来批判传统哲学;一是从社会历史生活本身的逻辑来揭示哲学的逻辑及其现实含义,这正是《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后的基本理念。正是这两点才将马克思的哲学与传统哲学区别开来。传统哲学主要关注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关注概念之间的运思过程,而对于马克思来说,这种逻辑关系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揭示哲学与历史之间的内在关系,揭示哲学理念与社会生活之间的内在联系,将对传统哲学形而上学的批判,推进到对社会历史生活的批判。
要揭示哲学与社会历史之间的内在关系,揭示哲学的历史生成过程,就需要深入到社会历史生活之中,剖析传统哲学所不关心的社会历史生活,这正是历史唯物主义所要深究的问题。因此,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非哲学”的哲学,这正是马克思哲学的重要特征。而要真正进入到当时的社会历史生活之中,就离不开对资本逻辑的批判分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资本逻辑的批判分析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问题,也是马克思哲学的核心问题。
资本逻辑与历史唯物主义问题
按照传统的理解,资本逻辑的批判分析属于政治经济学的问题,而政治经济学则是历史唯物主义在经济领域的推广与应用。在这种理解中,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被分解为三个不同的学科,分属于不同的研究领域,马克思的哲学革命也就只是哲学内部的事情。学科间的这种孤立状态既不符合马克思思想的发展过程,也无助于我们深入理解马克思的哲学理念。今天重新理解马克思的哲学,重释历史唯物主义,在研究方法和研究视野上需要将这三门学科融为一体来加以研究,核心问题就是揭示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历史唯物主义建构的内在联系,即资本逻辑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问题。
正如马克思在描述自己的思想发展历程时所说的,他的哲学变革离不开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分析,正是通过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他才真正地理解了产生近代哲学的资本主义市民社会,揭示哲学自身的历史存在之谜。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一方面揭示古典政治经济学本身的理论逻辑,即从重商主义到重农主义再到斯密、李嘉图的发展历程;另一方面,马克思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理论逻辑奠基于资本的运行逻辑上,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特征。没有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理解,马克思也就不可能真正地理解和超越黑格尔的哲学,也就不可能创立历史唯物主义。
按照我的理解,马克思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表述具有双重的含义:在一般视野上揭示人类社会存在与发展的一般前提,即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与再生产构成了人类存在的物质基础。在这种意义上,生活资料的物质内容是社会生产的目的。但需要注意的是,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指出,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来说,这种物质内容并不是主要的目的,它只是价值形式的载体,资本家关注的是剩余价值,这是一种形式化的存在。这时如果我们只关注生产的物质内容层面,就无法真正理解剩余价值的产生过程,也无法理解资本逻辑的真实运行方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资本逻辑批判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层视野。
在对资本逻辑的批判分析中,马克思在两个意义上超越了近代的唯物主义以及建立在这一唯物主义基础上的古典政治经济学。第一,近代唯物主义从可感性的物质表象出发,探讨的是表象之间的相互关系,这也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哲学基础。按照这种方式来思考资本逻辑时,就会拘泥于资本的物质内容,而看不到资本的形式化特征。这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章中着重揭示的问题。由于形式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作为资本载体的商品、货币与资本,这才形成了拜物教意识。第二,产生上述思维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不能历史性地看待资本主义社会。当时的哲学家与经济学家都没有看到资本主义社会只是人类历史发展的特定阶段,而是将之看作是合乎人性的自然社会。这是将资本主义社会永恒化的想法。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这些人没有看到,在资本逻辑的作用下,资本家只是资本的人格化。正是对资本逻辑的透视,使马克思能够将自己与当时的各种社会主义思潮区别开来,也才使哲学真正地摆脱了解释世界的特征。因此,如何揭示资本逻辑与马克思的哲学思想、社会主义思想之间的内在关系,这是我们重释历史唯物主义时需要在研究视野与研究方法上加以突破的问题。
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视野
今天重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一方面是为了深入理解马克思的哲学理念,另一方面是为了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理念来面对当代的问题。这决定了重释历史唯物主义必须具有当代的历史与文化视野。
这种当代视野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批判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变化。马克思面对的是刚从封建社会中脱胎而出的资本主义社会,自由竞争构成了这一社会的重要特征。但在19世纪后期,资本主义社会经历了一次形态上的转变,即从自由竞争转向了组织化的社会阶段,以福特制为基础的现代大工业生产取得了主导性的地位。到20世纪60年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又经历了新的转变,以电子技术为主导的后组织化生产阶段登上了历史舞台。在这三个不同的阶段,资本逻辑都体现出各自的一些特征。这意味着不可能简单地以历史唯物主义来面对当代历史。重释历史唯物主义就必须揭示当代社会的内在结构及其历史变迁。其次,在这三个不同的阶段,西方社会的文化理念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卢卡奇与法兰克福学派面对的是大工业生产的资本主义,而后马克思主义面对的则是60年代之后的后组织化资本主义社会。因此,我们必须揭示这种社会变化与文化理念变迁之间的内在关系。这既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在要求,也是在当代发展历史唯物主义时必须加以探索的问题。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和马克思的哲学理念,那么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发展就能够充分借鉴各学科的研究成果。只有将这些成果纳入到我们的研究视野之中,我们才能真正地实现历史唯物主义的重新阐释,真正地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面对当代历史与文化。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哲学系)
马克思主义哲学及唯物史观何以可能
沈湘平
目前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甚至整个马克思主义学说的重新理解有一个重要的理论反思性背景,那就是源于前苏联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理解。在过去20多年中,实践唯物主义的立场曾倍受青睐,近年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唯物史观)的理解则获得广泛影响。在广义的历史唯物主义者看来,唯物史观不仅仅是历史观,而且是世界观,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质。那么,在经典作家的原初语境中,唯物史观是一种哲学吗?如果不是,存不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它与唯物史观是什么样的关系?
在马克思、恩格斯的原初话语中,唯物史观是历史观,而不是哲学
马克思本人从未使用过“历史唯物主义”和“唯物史观”的说法,这些说法均来自恩格斯。在恩格斯那里,“历史唯物主义”、“唯物史观”、“唯物主义历史观”并不加区分。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恩格斯明确地把唯物史观看成是与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相对的,强调的是一种“唯物主义的历史观”。而且,该书英文版序言曾经以“论历史唯物主义”为题单独发表,在这篇文章中恩格斯曾说:“我在英语中如果也像在其他许多语言中那样用‘历史唯物主义’这个名词来表达一种关于历史过程的观点,我希望英国的体面人物不至于过分感到吃惊。这种观点认为一切重要历史事件的终极原因和伟大动力是社会的经济发展,是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改变,是由此产生的社会之划分为不同的阶级,是这些阶级彼此之间的斗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05页)毫无疑问,恩格斯是将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为一种历史观。《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恩格斯认为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并将之与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进行类比――其所作的限定依然是“人类历史”。
那么,恩格斯的观点是否“背叛”了马克思呢?回答是否定的。至少从指称同一理论对象而言,恩格斯的理解和马克思没有原则性的区别。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和《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归纳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内容与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阐述的“这种历史观”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我所得到的、并且一经得到就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基本精神是一致的,那正是我们所熟知的唯物史观的内容――况且《德意志意识形态》还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合著。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历史观”中的“历史”都是“人类历史”,其历史观就是关于人类历史的理论。
在马克思的原初语境中,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开始就十分明确地要解构和反对哲学,他当然不会把唯物史观看成是哲学,相反认为唯物史观恰恰是哲学终结后才是可能的。唯物史观与哲学的差别不仅在于前者要改变世界而后者在于解释世界,还在于哲学总是试图提供“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和公式”,唯物史观则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马克思很明确地反对别人把他得自欧洲的“实证”结论当作普遍适用的“历史哲学”,认为那是给他过多的侮辱。恩格斯似乎比马克思温和一些,他认为唯物史观之后,一般意义上的哲学确实终结了,但保留着逻辑学。列宁把唯物史观称为“科学的社会学”、“唯一科学的历史观”现在看来倒是比较恰当的。长期以来,我们都把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当作哲学来理解――尽管也强调唯物史观哲学的独特性――这本身是需要说明的,不能简单地以唯物史观“事实上”是一种哲学而一笔带过。甚至我们可以说,只有理解了马克思为什么不把唯物史观看成是哲学,才能真正理解我们所谓“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革命性变革所在。唯物史观以及整个马克思学说应该以它本来的面目为人们所理解、把握和弘扬。
马克思学说有自己的哲学,但这个哲学不是辩证唯物主义
任何一种完备性的学说,都有自己的哲学基础,问题只在于是否自觉地加以明确。这里的哲学是指一种完备性学说的前提性规定,蕴涵着独特的本体、认识、价值和方法。在此意义上,我们丝毫不能怀疑马克思学说中是有哲学的。但是,这种哲学不是唯物史观,而是使唯物史观成为可能的前提性理论。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表述自己发现的唯物史观时说是研究经济学之后“我所得到的”。事实上,他“所得到的”那些结果即唯物史观是他自己所谓的“真正的知识”――“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3―74页)那么,真正的哲学又是什么呢?只有当我们对如下问题作前提性回答时才会遇到真正意义上的哲学:马克思为什么会去研究经济学?马克思是基于什么样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得到“我所得到的”?面对同样的社会经济状况,马克思为什么会得出和其他思想家不一样的“总的结果”?在目前的教科书体系中事实上隐含着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那就是把辩证唯物主义看成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前提,历史唯物主义则是辩证唯物主义在历史领域中的应用与推广。笔者以为,历史唯物主义有其哲学前提是正确的,但这个前提却不是辩证唯物主义。
马克思从未使用过辩证唯物主义的说法,这一说法来自狄慈根和普列汉诺夫,斯大林则作出了最为有名、影响深远的概括与规定。在斯大林的理解中,辩证唯物主义的研究对象就是自然界。由于实践唯物主义的开拓,今天人们对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解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是就其基本内容而言,依然相当于传统哲学中的本体论、认识论部分。马克思的学说及其唯物史观无疑是辩证的,也是唯物的,但马克思明确宣称不论述与人无关的自然界,更谈不上构建辩证唯物主义的体系。有人试图把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作为马克思存在自然哲学的明证。我们且不说博士论文过于早期,不能反映马克思的成熟思想,更为重要的是还存在这样一个事实: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对自己的学术经历进行简述时,根本没有提到自己的博士论文及研究内容,而把《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看成是自己的“第一部著作”。
历史科学使唯物史观成为可能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与黑格尔、费尔巴哈的双重决裂的全部奥秘都在于“哲学”一词的含义。我们可以毫不迟疑地说,马克思主义哲学即与“传统哲学总问题业已彻底决裂的理论立场”能够是,而且只能是历史科学。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手稿中,马克思明确地写到:“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相互制约。自然史,即自然科学,我们在这里不谈;我们要深入研究的是人类史,因为几乎整个意识形态不是曲解人类史,就是完全撇开人类史。意识形态本身只不过是这一历史的一个方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页)从最直接的意义上,这段文字清楚地表明了马克思思想最高、一元的范畴是“历史”,也准确地表明了整体的马克思学说就是所谓的历史科学:马克思学说的具体内容,如唯物史观、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都从属于历史科学,以历史科学为前提。
从研究对象上看,唯物史观研究的“历史”只是“历史科学”研究的“历史”中的一部分,即“人类史”部分。在马克思的视野中,历史科学是一门唯一的科学,历史科学中的“历史”是马克思唯一的研究对象。历史科学意义上的历史又包括自然史和人类史(狭义的,也是一般所理解的历史)两部分。但是,马克思又旗帜鲜明地说:“自然史,即自然科学,我们在这里不谈;我们要深入研究的是人类史”。这就十分清楚地表明,唯物史观只是研究“人类史”的结果(当然,这并不否认自然史与人类史之间的相互制约)。
从研究方法上看,恰恰是历史科学使唯物史观成为可能。历史科学本质上不是“学科”,而是唯一科学的视野与前提性方法。这一视野和方法与历史学科中“历史”的规定性直接相关。笔者以为,历史科学中的“历史”就意味着现实的存在、原初的关系、实际的过程;马克思对历史的理解事实上是强调了存在的历史性,或者说,如果马克思学说有一种前提性的哲学的话,那就是关于存在的历史性哲学。在马克思看来,这是对世界、存在的真理性揭示,以此为基础去研究人类历史,即狭义的历史时才获得了“总的结果”即唯物史观。
在马克思看来,历史科学比一般哲学更为前提,更为彻底。我们甚至可以将历史科学称为“哲学之后”。在此意义上,历史科学是最有资格被称为哲学的。但是,由于流俗看法的存在,一旦我们轻易地称之为哲学,就会遮蔽马克思学说在人类思想史上实现伟大变革的真实意义和马克思面对理论、现实的独特立场――正如我们以往理解的那样。马克思一生都是“双刃”地对待理论和现实世界的,而不是简单地以其中一个去解释另一个或批判另一个。马克思在批判现实世界、改变现实世界中使理论成为科学,同时,又以科学的理论去指导变革的实践。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将马克思称为“科学家”和“革命家”是十分准确和恰当的。
因此,马克思学说作为总体性的唯一科学,它的名字叫历史科学;作为人类历史(整体历史的一部分)的实证科学,它的名字叫唯物史观。总体性的历史科学比唯物史观更前提,它使唯物史观成为可能。同样,所谓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也只有将之理解为马克思所强调的历史科学才是有意义的。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