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湖南娄底的文友们相聚,总要聊起汪曾祺。13年前,他和几位文坛名家一起来到我们这个偏僻小市,给我们留下生动可爱的印象,怎么都忘不了呵!
其实,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省城的一个青年作者笔会上,我就见过汪老了。那正是我们刚读过《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的时候,汪老成了笔会的话题热点。因此
10年后,汪曾祺居然到娄底这个小地方来了。在我眼里,年已七旬的汪老似乎没有太大变化,除了圆圆的脑袋上细软稀疏的头发几乎全白,那张圆圆的脸依然很纯净地红润着。他是与另外五位名家一起,接受我们娄底地区文联邀请来举办文学讲座的,另五位文坛名家一致推举他率先开讲,他也就不作推辞,照样给众多崇拜者们拉家常,谈自己与文学的缘分,谈自己对小说意境、意蕴和语言魅力的理解,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讲课完毕后,评论家胡德培对汪曾祺说,您的小说语言太神奇,拆开词、句来看,实在平常,可连接成篇却别具韵味呵。汪老就眨巴着小眼睛,笑。
娄底的许多“汪迷”们都抓住这个难得机会,希望得到汪老的墨宝,他一一给予满足。有位又爱文章又爱集邮的青年拿来一套小型张,请汪老在那上面签名,他也照办了。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就怕“汪迷”色彩沾了俗,但他仍然只将那双小眼睛眨巴几下,微微地笑。
吃饭的时候,汪曾祺也常常这样眨巴着小眼睛,又像狡黠又像顽皮地笑。我们赞扬他牙口好,能把炒黄豆嚼得嘎巴响,他就眨巴几下眼睛,笑指自己的牙齿,说全是重新安装的。我们聊到《沙家浜》的经典唱段,他就哼起胡传奎的“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说江青很不满意这段唱词,而他作为编剧却觉得这唱词很出味道,硬是不肯改,飞扬跋扈的江青居然也没奈何他。说着又挤挤小眼睛,得意地笑起来。
次日,天不亮就直奔祝融峰看日出。公路不能通到峰顶,还有一段山路要走,虽是不远,却时有陡峭。汪老是六位文坛名家中年纪最大的,却不要我们搀扶,走得精神抖擞。只遗憾上了峰顶守候至大天亮,却因为突然涌出漫天云雾,太阳终未得见。文联一年轻干部沮丧地说,听了一回日头哩。汪老闻言连连点头:“嗯,有意思,听日头,有诗意,也有禅意啊。”
我是总觉得汪老很有几分“禅”的,这感觉从读《受戒》就开始了。了解他一生的曲折坎坷后,更加觉得,历经磨难备受挤压,却能将生活做一种艺术的变形处理轻轻搁置,而后再用变形的艺术手段把俗世生活予以精彩表现,没有一种大家禅境恐怕很难呵。
从祝融峰下来,去著名的圣帝庙参观,很多游人都朝圣帝磕头、作揖。我也作揖了,并非因为迷信,乃是将圣帝做了巍巍南岳的代表,抑或标为心头某种高度的符号。但我在熙攘人流里注意到,汪老既不磕头也不作揖,只朝南岳圣帝眯了小眼睛久久打量,不知道那圆圆脑袋里此刻装有什么?文联一位资深摄影师惊诧了,他告诉我,想给汪老拍一张打量圣帝的照片,大雾里得用闪光灯,奇怪的是闪光装置有双保险居然连按三次都不亮,怎么了呵,莫非圣帝也被眼前这个有着佛相的小老头镇住了?
汪老走了几年了,他却依然活在我心中。至今,我也时不时地还能看到,那明净悠远的神韵里,有一种晨光般的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