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继《二○○六上课记》、《二○○七上课记》之后,以诗知名的王小妮继续以大学教授手记的形式,记录她眼中的“90后”,也严肃而细腻地审视着中国教育。这里节选的是《二○○八上课记――他们的困惑和我的困惑》(刊登于《人民文学》2009年第9期)。
第一课
因为是给新生上课,一开学我还没事,新生正军训,常在校园的各个角落见到他们四处巡游,手里倒提着武装带。我的学生将在他们中间。
从这一届开始,我的学生全部出生于九十年代。我问:1989年出生的有吗?没有人举手。这是我在大学四年里的第一次,上世纪八十年代就这样被一笔勾销。
9月23日的晚上,给新生上第一次课。我请他们在纸条上回答四个问题,是自愿的,可以不回答,问题是:一,你来自县城以下的村镇?二,你喜欢的书?三,你喜欢的电影?四,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真理?
一共46人,收上来的纸条有41份,统计结果是:
第一条,24人生活在县城以下。13人不在。3人未回答。第二、第三条,回答很杂乱,不罗列。喜欢鲁迅的不多,反而余秋雨比鲁迅略多。最意外的是个男生,他最喜欢的书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我大觉好奇,找他来问,他赶紧解释说,并没有看完,翻着看了几段,那书是他的中学语文老师的,老师认为他平时太毛躁,说这本书能磨炼性格,顺便推荐给他。这位毛躁的学生解释完了还追加了一句:那书没什么意思,真的,老师你说那个写书的人是不是有毛病?第四条,关于相信真理。11人认为不确定。19人相信,女生多,其中有两个女生说坚信。10人不相信。一个人没回答。
新闻
今年依旧保持课上简短交流新闻的传统,他们不能再脱离现实读死书了。今年略有修改的是,上学期的新闻都是我一个说,今年改为大家一起谈,目的在于更多地参与。这个变动出自第一次课,那天我谈到一条新闻:9月22日,卫生部公布数据,三鹿奶粉事件已查出全国病儿5万3千人。下面一个女生接话说:是婴儿哦。她的意思是:这新闻和大学生们关系不大,出事的只是婴儿。我马上纠正她:每一个婴儿都是人啊,一个有起码责任心的知识分子不能对自己以外的世界漠不关心。这样在课上就决定了,以后每次课都安排十分钟大家交流新闻。
已经读大三的余青娥同学来听我们大一的课。课间,我和她靠在楼道的栏杆上吹海风,那天是2008年10月22日,她告诉我,她父亲在福建收废品,最近受金融危机影响,收购价格大幅下降,来电话说赚钱更难了。铃声再响,我对同学们说,在见到你们的师姐余青娥之前,金融危机对于我们还只是报纸上的标题和消息,经过了她的描述,才感到这危机已经真切具体地影响到一个普通中国人了,新闻不是呆在和我们完全无关的地方。
12月下旬,班长说:咱校图书馆可以借书了,每次每人能借十本,期限一个月。班长坐下,下面几乎没反应,好像图书馆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而接近期末,班长说了另一条新闻:农业银行不同意给咱们贷款了,说原因是怪咱学生,咱校学生还款率低于百分之五十。班长还没坐下,下面一阵混乱和议论,持续几分钟后又鸦雀无声。
困惑
困惑是双重的,有他们的困惑,也有我的困惑。
接近年末,大学毕业生就业压力已经很突出,未来的不可预料增加了学生的担忧,而作为刚刚进入大学的大一学生,高考的痛苦折腾还没过去,他们还想享受一下忽然解放了的轻闲。这样,他们的心态是既想悠闲又很不踏实。接近期末,我问他们有什么困惑。
一个同学的回答是:为什么到了大学里安静下来看书的时间反而太少,为什么对学习没了以前的热情,为什么再也没有紧迫感,虽然明知将来就业形势不好,为什么开始喜欢和适应在外面吃饭喝醉唱歌?
放假前,遇到去买棉衣的学生周坤婷,她问我:在大学里能学到什么?将来能做什么?自己心里一点儿也不知道,很糊涂。
这个学期,三次遇见2006届的同学邓伯超,我还清晰记得他读大一的时候,在课上发言,说他最喜欢的电影是《蛊惑仔》,他家乡的学生们都崇尚蛊惑仔,引起哄堂大笑。现在他已经大三了。12月去旅游院报告厅的路上碰见他,那天我参加朗诵,他做摄像。虽然是晚上,我还是明显感到他的情绪低沉郁闷,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赶路。后来我问,课程紧?他说不。又过了一会儿,他主动说:真不知道能学到什么,越学越没信心,没有方向,有的老师上课……我看老师自己都不懂。然后还是沉默。
我理解的教育应当有承继性的,有相对一致的基准线,可是,我没在他们身上看到这个基准。而他们又太需要成功了,这成功甚至应当最快速最简捷地能获得。而我自以为能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影响他们,结果会不会恰恰相反?假如,他们真的接受了我的影响,一旦离开这间教室和大学校园,很可能瞬间就被现实击溃。我的所有心思和努力,也许正在让他们变成一个个痛苦的人。
在吊着明晃晃日光灯的教室里,我和学生们度过了2008年度的65个课时,然后,他们再去其他教室听其他老师课,然后,三年一眨眼,各奔东西。再然后就完全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