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题为《批评的风骨》,世上“风骨”的体现依我看是各种各样的。世琦的文风并非臧否人物、敢怒敢言的那种。他的书评很少有一语惊人、振聋发聩的文字,也无现在市面上流行的说大话、说极端话,动辄翻案、颠覆,假冒“敢为天下先”的那种作风。而是坦诚直言,纵论世情,属于巴金提倡的“说真话”类型。看他议论有关鲁迅的书,分析鲁迅的自选集为何自己选落《狂人日记》、《祝福》的道理,说到曹聚仁《鲁迅评传》一书论及鲁迅少伪饰、多箴言,与当时大陆的一味歌颂相区别,都很能切中要害。书中谈到陈丹青倡导旅美华人作家木心的散文,虽对陈为质疑现行研究生招生制度愤而辞去教职一事表示尊敬,但并不能连累同意陈的木心散文超过“二周”(指周氏兄弟)的观点。在评价余英时的学术高度时,对他科学地论述陈寅恪(经研读诗词深入陈寅恪晚年关注柳如是的微妙心境)、以及批评郭沫若、费正清这些学界大人物的勇气,都表示折服。而且离开学术,仅仅是列举出世琦怀想自己母校的几篇文字,就能见出他不避偏陋的农村出身的拳拳之心。
如果把全书一口气读下来,你会觉得作者心目中自己是一个散文作者,他也确乎对散文谈得最为透彻。金克木一篇,他将学者散文与文人散文、才子散文并举,说金克木的散文短而容量大,有学者的渊博,无学者的平板,是中国现代文学四代“六朝文章”最后一代的翘楚。史家视野尽现无余,深得我心。而在散文方面谈论得最见功夫的,当数他极力称赞顾随在《驮庵文话》中使用“诗心”概念,来破天荒评价曹丕的散文成就一事(因为历来都把曹氏父子文学地位的末把交椅给予曹丕的,论的又是曹丕的文学批评成就)。所谓“诗心”,尽管可以包含我们日常侈谈的“情感热烈”、“感觉敏锐”诸要点,但顾随更强调的是“一要恬静(恬静与热烈非二事,尽管热烈,同时也尽管恬静),一要宽裕。这样写出作品才能活泼泼的。感觉敏锐固能使诗心活泼泼地,而又必须恬静宽裕才能使‘心’转‘物’成诗。”这样,“诗心”就被醒目地加入了“理智”的要素。然后拿来评价曹丕,顾随即大胆指出:“中国散文家中,古今无一人感觉如文帝之锐敏而情感又如此热烈者,魏文帝用极冷静的理智驾驭(支配、管理)极热烈的情感,故有情操,有节奏。此需要天才,也需要修养。”世琦细致挑拣出顾随别出心裁的“诗心”理论,来介绍顾随关于曹丕散文的非同凡响的看法,不妨说,他真也是有一颗“散文心”的。
不记得是在哪一个学术会上了,我们相遇。也不记得是因为什么,偶然谈起以往的读书。我说年轻时在文化枯竭的年代,曾经读过一本前苏联作家写的《金蔷薇》,比十本文学概论都管用,而且篇篇是美文,是用优美的散文故事道出文学活动无法用语言完全表达清楚的一本精妙的书。世琦说,巧了,他也十分欣赏这本书。而且他这个编辑家耳听八方,已经听说有新的版本面世了。不久,我的书桌上就摆上了世琦从远方寄赠的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的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这册小书。编辑,文艺,学术,统统归于美哉散文,我翻读着这本留下我与世琦已逝年华的书,心里不禁涌动起无尽的思绪。
(本文为《批评的风骨》一书序言,有删节。《批评的风骨》,李世琦著,中国青年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