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艾伟长篇新作《风和日丽》(作家出版社出版)以主人公杨小翼的成长和寻父为主线,在横跨半个世纪的文本中,在对一个女性个人命运的书写中,寻找、发现、理解并重新审视20世纪的历史风云。这里选取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杨小翼
那年暑假,杨小翼决定去参加学农劳动,到农村去锻炼自己。她希望自己被晒黑,成为一个像革命雕塑里面的女战士,面目刚毅,浑身肌肉。在她的积极要求下,学校同意她去农村劳动。
米艳艳本来打算同杨小翼一起去的,但米艳艳在最后时刻退缩了。她的堂皇的理由是,这个假期她要和母亲去为工农兵演出。她说,也许到时候会去杨小翼所在的村庄演戏呢。杨小翼对米艳艳去不去是无所谓的。那时,她只想一个人呆着,去劳动或受苦,让身体承受重压,承受皮肉之苦,这是她所需要的。某种意义上,她去农村有赎罪的愿望在里面。
杨小翼住在村妇女主任家里。她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有点儿人来疯。她见到杨小翼这个城里人,非常热情,带着杨小翼到处参观。她的目光里带着某种嘲弄的意味,她说:“你这么细皮嫩肉的,乡下的太阳可厉害了,你非得蜕层皮不可。”
妇女主任像是有意想吓唬杨小翼,显摆似地干最重的活,男人一样扛打谷用的拖拉机,水田里的泥土沾满了她的全身。妇女主任挑衅意味是很浓的,这是她的热情无法掩盖的真实心态。
正是收割季节。在这片平原上,满眼都是金色的稻浪。视线慢慢向远方移动,田野广大得让人感到渺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青黛色的山丘划出一条分割线,像是在天空和田野之间垒起了一堵墙。这堵墙不但没有缓解杨小翼的渺小感,反而让她压抑,她有一种像是被装在某个盒子里的令人窒息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杨小翼需要的,她需要重压,需要一种想象中的自我锤炼,需要像一枚螺丝钉一样在一架想象的机器里不停地转动,直到一个“新人”诞生。
杨小翼埋头收割。镰刀在她手中笨拙地挥舞,汗水最初像雨水一样从她的额头挥洒下来,不久,她的衣衫便湿透了。她惊异于自己有如此丰沛的汗水,就像她的身上藏着一个贮量丰盛的水库,怎么也流不尽。她使尽全力,但还是远远地被妇女主任抛在了身后。妇女主任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背影越来越小。不过,杨小翼并不气馁。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追上她的。我们都是人,凡别人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杨小翼低着头,憋着一口气。她不敢看前方,好像一看前方这口气就会散掉。
妇女主任转了一个弯,掉头割杨小翼的稻子。妇女主任帮助她了。她知道妇女主任对她的嘲弄里面是带着一种暖意的。她想,这个乡下女人无疑对自己作为一个体力劳动者有一种纯朴的自豪感,她通过自己的略带炫耀的行为告诉她,成为一个农民并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活儿,她用不着这么苦自己。
确实并不那么简单。在杨小翼乡下劳作的第二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整个身体开始酸痛了。最初只是皮肤有灼痛感,后来,这种痛感慢慢往身体里面钻,好像痛本身就是一根针,它穿过皮肤,穿过肌肉,最后穿过骨头,刺入骨髓。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那儿,她却感到不是属于自己的,甚至连那痛苦好像也是别人的。她像是超脱了自己的身体,在观察自己。当她这样想象的时候,心中竟然升起了暖意,好像她躺在温暖的水中。痛苦带来的温暖让杨小翼心生无限的恩情和伤感,她不由得大哭起来。
妇女主任大约听到哭声,来到杨小翼的房间。她头发凌乱,睡眼朦胧,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她说:
“你怎么啦,小翼同志?你是不是想家了?乡下条件不好,吃得差,活儿又累人,要不,你明天回城里去吧?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
杨小翼使劲摇头,擦干眼泪,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她说:
“都挺好的,我喜欢这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