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听唐宋人咋说话,请点击光明网:www.gmw.cn/content/2010-07/22/content_1189891.htm )
奇人与奇书
60岁前,他是一个只有小学学历的工人,一个省劳模
60岁后,他“自不量力”跨入语言学领域,揭开了一个中国方言的秘密,成就了一个活着的传奇。
2010年6月8日,记者从浙江大学宣传部副部长单泠手中接过刚出版的100多万字的《庆元方言研究》。单副部长感慨道:一本奇书,一位奇人!说着,她指着一位面色白净的白发老人向记者介绍:“这位就是作者吴式求老师。”
2002年,日本爱媛大学语言学教授秋谷裕幸在北大中文系做学术报告。他发现了浙江省庆元县保存完好的上古音和中古音,并多年深入调查。这引起了北大中文系李小凡教授的兴趣。
据中国社科院语言所研究员郑张尚芳考证,早在4000年前,我国就有了普通话,夏商时的普通话称“夏言”,周、春秋时期称“雅言”,汉魏六朝称“雅音”,唐宋称“正音”,明清称“官话”。古代汉语普通话长时期以中原洛阳地区河洛方言的语音为基础。但历经千百年岁月流逝,上古音和中古音均已消亡,只存在《广韵》等典籍里。
是年夏,李小凡教授率北大师生抵庆元进行方言调查教学实习。期间,一不速之客造访李教授,并奉上自己印制的书稿:《古老珍贵的庆元方言》上下册。此人便是吴式求。他的研究成果表明,在浙江边陲庆元,还有20万人至今在用古音交流。
李小凡事后称:“这样的篇幅,在县级方言研究著作中堪称巨著……庆元方言给予我们的学术营养是丰富而又稀有的,研究庆元方言的奇人吴式求给予我们的人生启示更是崇高而弥足珍贵的。”
吴式求究竟是怎样一个奇人?6月中旬,记者走进了他的生活中。
抢救中华语言“活化石”
1996年,吴式求退休了。
一位外国名人说:生活从60岁开始。吴式求的新生活是从一则消息开始的。
1996年8月12日,他在《处州晚报》上读到一则消息,日本爱媛大学语言学教授秋谷裕幸在庆元发现,庆元方言完好保存着中古音乃至上古音,这是中华民族古代语言精华的遗存,是中华语言中的“活化石”。
这引起了吴式求的深思――日本学者如此推崇庆元方言,自己是地道的庆元人,何不研究庆元方言,为庆元作些贡献,让退休生活更充实?
吴式求1936年出生在庆元一书香门第,自小读了大量中外名著和典籍。1949年小学毕业后,他考了全县第一,却因出身不能升学。他当过商店营业员、仓库保管员、造纸厂电工,改革开放后成为技术革新能手,拥有10多项专利,1986年获省劳模,1987年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并被授予全国技术革新能手称号。
一个退休工人,要从事自己完全陌生的语言学、文字学研究,谈何容易!但吴式求已作出决定,一切从基础开始。他自学了《语言学基础》、《语言学教程》、《说文解字》等专业书籍,精心研读《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诗经》、《楚辞》等书,一本《康熙字典》他就从头到尾读了六七遍。
同时,他开始记录和整理庆元方言的字和词。走街穿巷听市民街谈巷议,深入田间地头听农夫农妇唠家常……只要一见有人围着摆龙门阵,他就趋前去听,发现有用的词语,马上掏笔记录。而聊天正欢的人一见便变得鸦雀无声,或一个个悄然离去。为此,他不得不经常向人们解释。
吴式求发现,庆元人“张口即古音”,如田螺的“螺”,庆元方言念lei;“鸟”读作diao;“吃饭”读作“?(die)饭”;“猴子”叫“苦”,宋杨万里《无题》诗中就有“坐看苦上树头,旁人只恐堕深沟”之句。有些字他知道庆元话的读音和意思,却不知道字怎么写,如庆元话将男性生殖器叫做“”,他翻遍典籍查不到,最后才在《老子》中查到“?”字:“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作,精之至也”中的“?”指的就是生殖器。他发现,许多古音在别的地区早已消失,而在庆元话中却都“活着”,都能在《诗经》、《史记》、《集韵》等书中找到古音古字。一些古代才有的声母、韵母和声调,庆元人的口语中至今仍完整地保存着。如庆元人的惊叹词“夥颐”在《史记》中就有记载:《陈涉世家》中的陈涉(即农民起义领袖陈胜)称王后,他的老乡走进宫殿时忍不住惊叹:“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
吴式求发现,今天普通话的声调为四声,闽语、粤语声调也只有7至9个,而庆元话竟有10个。庆元方言中还完整保留了古代的用韵规律,与古典诗词中的用韵规律合拍。
要准确记录庆元话的语音,必须进行注音。用哪种拼音方案呢?吴式求采用过汉语拼音注音。当他带着用汉语拼音注音的《庆元方言》初稿向庆元中学校长赖善卿征求意见时,赖善卿却认为应采用国际音标注音。吴式求只好推倒重来。
数年研究,吴式求完成了《庆元方言》、《庆元方言古音字源初探》、《古老珍贵的庆元方言》等数部专著。
一个业余研究者的研究有没有价值?作为好友,赖善卿带着书稿去请教一个懂语言学的行家。这位行家接过书稿看都懒得看,鄙夷地丢在一边:“这样的东西也拿得出手?废纸一堆!”
一次,吴式求去找一位领导寻求支持。谁知这位领导说:现在全国都在推广普通话,你还在搞方言?别白费力气了!另一位领导说:你退休了,闲着无聊,找点事做做也好!
但语言学界的专家们却对吴式求的研究评价很高。当吴式求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寄给中国语言学界名声显赫的权威,他们全都给予肯定、赞扬和鼓励。
郑张尚芳研究员专门为他写了推荐信:“吴式求先生突破各种困难,潜心研究本土方言多年,写出《庆元方言》和《庆元方言古音字源初探》,这是很感人的,其研究成果很有学术价值,建议当地有关部门给以支持,资助出版。”
北京语言文化大学曹志耘教授的推荐信称:“吴式求先生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潜心研究庆元方言,精神十分感人。其研究成果材料丰富翔实,考证严谨精当,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上海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潘悟云教授给他回信称:“先生凭自学成才,大作有非常高的学术水准,而且治学如此严谨,令人钦佩。”“先生的两本著作不仅治学严谨,一丝不苟,而且方言学的功底很深,如果这两本书得以出版,对中国学术界无疑是一大贡献,对于庆元的地区文化也会增加一大珍宝。”
日本语言学家秋谷裕幸称:“庆元方言堪称方言中的‘活化石’,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珍贵文化遗产。”“您为抢救、保存庆元方言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十分值得学习。”
中外专家的赞赏和鼓励大大增加了吴式求的信心。
庆元方言就是唐宋普通话
随着研究的深入,吴式求的发现也在不断推进。他发现,庆元方言中的形容词表现方法非常特别,汉语形容词前一般加程度副词“很”、“极”、“非常”,庆元方言却是“铁硬、鞭软、砧重、鳅滑、天大”。显然,庆元方言比现代汉语丰富精彩。
有一个问题很使吴式求费解:庆元方言是吴语的分支,但语音却了无吴侬软语的婉转轻柔,反而显得雄浑沉厚。庆元方言何以属吴语而又不像吴语?不到20万人使用的语种为何能历经千百年而未消失?庆元方言源于何处起自何方?
一个偶然的机缘使吴式求解开了这个秘密。
吴姓是庆元第一大姓,占全县人口的三分之一。2005年,吴式求参与编纂《庆元县吴氏大统谱》。他在接触吴氏家谱后发现,吴姓始祖吴?便是庆元方言的源头。据吴氏家谱记载,吴?系晚唐时一名京官,为避战乱来到庆元。当时的庆元“地皆天设之险,野少夷旷之区”,吴姓家族便在这个荒僻之地生存繁衍。
吴?来自京城,讲的自然是京城的普通话,庆元方言的源头应是吴?家族。那么庆元方言就是唐代普通话?吴式求马上找到宋代官方编纂记载唐宋标准语音的字典《广韵》,将庆元方言的读音与书中的汉字注音进行比对,果然两者读音非常接近,特别是声调几乎一致!
可以肯定,庆元方言就是唐代普通话!
这一重大发现使吴式求兴奋莫名。我国即使在中古音发源地河南也没能完整保存中古音,庆元是目前发现的唯一完整保存唐宋普通话的地方。庆元唯一,也是中国唯一,更是世界唯一,庆元方言绝对有资格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著书难为稻粱谋
刚退休时,吴式求每月退休工资仅400多元,妻子又是农村户口,经济一直窘迫。曾有乡镇企业看中他的技术,许以优厚的待遇聘请他,但他因研究方言,谢绝了。
可是研究需要钱,他没有钱,连最基本的工具书都买不起。一套《汉语大字典》要700多元,缩印本也要188元,但他太需要了,咬咬牙才买下来。
一次到杭州治病,医院不远就是新华书店,他一进去就看到《金华方言》、《杭州方言》等书,如获至宝。但他没钱买,怎么办?抄!治病期间,他天天去抄。去的次数多了,营业员一见就说:“抄书的又来了。”
研究需要交流,要把自己的成果复印寄给专家指点,他却连复印的钱都出不起,只好用复写纸复写。
他的书稿全靠手写,圆珠笔用掉了100多支,后来刻蜡纸油印,写得右手食指严重变形。老伴看不过去,逼着他贷款1万元买了电脑和打印机。这一来研究速度大大加快,2002年,采用国际音标注音的120万字的《古老珍贵的庆元方言》上下册完成。
吴式求研究庆元方言的事迹在当地传开,不少人为他的精神感动。一次,一位老板表示愿资助他印制120万字的书。经核算,印1000本需要38000元。但书印出来了,那个老板做期货亏了。这下吴式求急了,欠印刷厂的钱怎么还?印刷厂厂长何士钧了解情况后对他说:“不要急,这个钱你什么时候有就给我,没有就拉倒。”听了何厂长的话,吴式求的妻子感动得哭了。
一位叫杨晓荣的医师资助他5万元,有了这笔钱,他编写的中小学乡土教材《多姿多彩庆元话》于2008年印了5500册,免费分发给当地的3所中学。
吴式求在研究庆元方言上已投入30余万元,至今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但他无怨无悔。
一直以来,吴式求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将研究成果正式出版。可是,又有哪家出版社愿意出版没有经济效益的专著呢?
2009年,一个机会悄然降临了。
纵观县史八百载,深究方言第一人
这天,吴式求接到在丽水市教书的外甥周鸿的电话。外甥告诉舅舅,他的同学李卫旗是浙江大学教授,正在庆元挂职担任县长助理。李卫旗想要一本《庆元方言研究》。
此时,《庆元方言研究》已被“知识共享中国大陆项目”确定为向国内外重点推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类的专著之一,采用了“中国大陆版知识共享协议(CC协议)”发布。据称,截至目前为止,我国传统文化领域出版物采用“CC协议”发布的书还只有两本,一本是去年出版的《孔伯华中医世家传习录》,另一本就是这本《庆元方言研究》。
次日,吴式求便带着书找到李卫旗。
接过这部沉重的书稿,李教授感慨不已。“你的书很有学术价值,一定要想办法出版!”随后,李卫旗和分管文教的张明副县长多次跑到杭州,找浙江大学出版社总编辑徐有智商谈。
徐有智听了介绍,也非常感动。今年5月底,106万字的《庆元方言研究》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吴式求专著出版的消息传到庆元县,5月25日,庆元县委书记陈景飞专门来到吴式求家看望,并表示县里要给予大力支持。
欣闻吴式求的专著出版,在外地工作的庆元人姚思煜欣然题词:“纵观县史八百载,深究方言第一人。”
吴式求每月退休工资仅400多元,但在研究庆元方言上已投入30余万元,至今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他却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