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大师离去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真是光阴飞度,谁也留不住!然而记者感到,尽管市声鼎沸,人影匆匆,但此番面对吴冠中先生的去世,文学界、文学评论界俱少了表面文章,多了对一些基本文学问题、艺术问题的深入思考。
关于吴冠中先生的话题,从他的绘画作品和文学作品(主要是散文),到他的成功、深度、厚度与艺术边界,再到他的人格、内心、力量、精神境界以及他永远的艺术追求,似乎成为中国文化艺术界常说常新的话题。特别是关于如何成就杰作、大作品乃至伟大作品,似乎永难说完。这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吴冠中现象”吧!他究竟留给我们哪些思考?
文艺创作与时代精神
林希(著名作家):
“吴冠中现象”实质上正是知识分子精神的最高实现,吴冠中属于他生存的时代,但他踏过时代的束缚,走向了永远的灿烂。
“吴冠中现象”是中国对于美的发现,吴冠中让世界看到了中国的美,这种中国美正是中国人心灵的美――吴冠中以知识分子的心灵境界,展现了中国人最高的美好精神境界。
阎纲(作家、评论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顾问):
吴冠中――我们时代标志性的艺术家,他的出现是国家的骄傲。吴先生与我毗邻而居,公园散步时亲口对我说:文学就是借文字表现感情的内涵。我自己一辈子笔墨丹青,步入老年后,发现绘画造型毕竟是用眼睛看的,没有声音,情节出不来,恐为后人责骂,亲手烧毁了二百多幅画,丹青负我啊,太狂妄了吧?我本不想学丹青,一心想学鲁迅,这是我一生的心愿。固然,形象能够表现内涵,但文字表现得更生动。以文字抒难抒之情,是艺术的灵魂,更深刻、更有蕴藉,诗,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所以,越到晚年,越觉得技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涵,是数千年千姿百态的坎坷生命,是令子孙后代肃然起敬的民族壮景。我还敢狂妄地说:“100个齐白石抵不过一个鲁迅。”少一个鲁迅,中国的脊梁骨会软很多。看来,吴冠中所继承的,正是代表民族魂和中国新文化方向的鲁迅精神。关键词:人格!艺术!
刘兆林(作家,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辽宁省作协主席):
我不懂美术,但喜欢吴冠中先生那种有风骨、有中国人间烟火味的画作,尤其是有中国气派但又起源于西洋却承系了华夏之魂的油画作品。他是个大画家,却在呼吁敬重鲁迅,与那些自称大文豪却轻浮地戏嘲鲁迅先生的作家,还有那些在大作家面前肆无忌惮地炫耀自己有钱的画匠们相映照一下,越加感到应向吴冠中先生学习,去轻浮之气,多多埋头厚重自己才是。
王兆胜(学者,《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编审):
吴冠中先生之所以能成为艺术大师,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象征,在于他独特的品质与灵魂。一是他的超功利性。他是将艺术看成真、善、美的载体,看成精神和灵魂的灯塔,而不是生财之道和赚钱的机器。二是他的宁静与超然态度。他身处这个时代的纷扰中,却甘于寂寞,能有大静寓存于心间,那清瘦身体中炯炯的双目仿佛就是暗夜的灯盏,直将你的心间与灵魂照亮。三是他的简朴与爱心。许多所谓的艺术家渐渐居身豪宅,成为有产阶级甚至贵族,然而吴先生却像泥土一样生活于民间,在近于狭窄的房舍里,让他的质朴与博爱像大地的芬芳一样从心间直流向笔端,画出一个个生了翅膀的美妙的精灵。
总之,吴冠中既能入乎这个变动的时代,又能不被污染而超凡脱俗,关键还在于他一直没有放弃内外双修,没有放弃对自我精神和品质的锻造。
精神力量与艺术功力不可或缺
郑欣淼(故宫博物院院长):
吴冠中先生是蜚声中外的中国当代著名画家,他以自己大量的水彩、油彩、水墨研究的铭心之作,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发展水平的标志性体现。吴先生的成就,既有赖于深厚的艺术功力,也得益于充盈其身的精神力量。他早年负笈法国,对于西洋绘画的理论与创作有坚实的基础,后来又认真研究中国传统绘画理论,从中汲取丰富的营养。中西融合,古今贯通,使他视野开阔,素养丰厚。
不仅如此,吴先生又始终充盈着一股支撑自己的精神力量。我曾与他交谈过,他也在文章中经常提到,这个精神力量主要来自于鲁迅。他受到鲁迅思想的哺育,受到他的伟大人格的感召。鲁迅的强烈的爱国精神,疾恶如仇的性格,勇往直前、奋斗不止的意志,刚直不阿的硬骨头精神,都在吴冠中身上留下深刻的烙印。他毅然从法国回到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他勇于革新、强调绘画“变法”,特立独行、敢于提出一系列鲜明的艺术观点,都是这种精神力量的体现。吴先生坚持了这种精神,不负丹青,不负沃土,因而赢得历史的眷顾,获得人民的青睐。
许柏林(文艺评论家,中国电影家协会秘书长):
我们一直在通过吴冠中来“读”他的作品。人走了,我们又开始通过他的作品来“读”吴冠中。吴冠中最尊崇鲁迅,甚至觉得自己的作品同鲁迅的思想比起来没有多少价值。这是一种境界!吴冠中的艺术属于时代,属于人民,更属于他自己。在他的人生追求与艺术生涯中,我们能够发现:艺术是生活的“底片”;心灵是时代的“快门”;人文价值是人生的“矿脉”;理想志趣是艺术的“水纹”。在他的艺术成就和艺术经验中,我们感悟到,他实现了将人生的“复杂”与艺术的“单纯”之间的有机统一和合理拆分。他的人生历程和艺术成就,明白无误地解释出:每一个人都是一部作品。只有“完成自己”这部作品的人,才能创造辉煌的艺术!
叶廷芳(著名学者,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孕育吴冠中先生成为大画家的那决定性的“三十个寒暑春秋中”,他“背着沉重的画具踏遍水乡、山村、丛林、雪峰,从东海之角到西藏的边城,从高山古昌到海鸥之岛”,以及他常住的那些“大车店、渔家院子、工棚破庙”等等,让他“锻炼成一种生理上的特异功能”。难怪当我最后一次即今年初春去他家看望的时候,他依然安详地住在芳古园那座局促的住宅里,连一个较大的画室都安排不了!若是一个生人,相信他怎么也理解不了,一个其画作创天价纪录的大画家怎么会安于这样的居住环境!
王明贤(新中国美术史建筑史研究专家,中国艺术研究院建筑艺术研究所副所长):
伟大作品不是由当下的人捧出来的,也不是评奖评出来的。历史在沉淀中显示出真正的价值――只有留在大众的记忆中、留在文学史或艺术史上的作品,才能称之为伟大作品。
以人为镜知得失
马国馨(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
吴冠中老有一句话,我以为很经典:“我爱我国的传统,但不愿当一味保管传统的孝子;我爱西方现代的审美意识,但也不愿当盲目崇拜的浪子……我永远往返于东西方之间,回到东方是归来,再到西方又像是归去……”他是在讲中国绘画如何走向世界时说的这番话,但我以为对一切当下要走向世界的艺术创作或创意都有参考价值,包括时下十分热门的建筑创作。
陈丹青(著名画家):
圈子里传他语惊四座的段子,我猜都是真的。譬如上世纪90年代为纪念中国美术馆成立多少周年,老少咸集,轮番捧场,待吴先生上去,却说:我们这样的大国,这样的美术馆,我感到可悲!这“可悲”一词,必要以他的宜兴口音说,音同“苦拜”,且要狠狠的口齿,断然念出来,他是批评对美术馆事业的投入太寒酸了。
我曾当场听他一回说话,绝对真实的。还是初到清华美院那年,张仃先生、吴冠中先生、袁运甫先生,还有我,算是开始招收博士生。待吴先生由人扶进来,请他给墙上十几位考生作业评几句,他颤巍巍巡看一过,毅然说道:“我一个都不招!”“那么,吴先生您看是不是给打个分呀?”他叫道:“最高六十分!”
现在美术界这样子说话的老人,大概不会有了。我曾有幸见识过几位吴先生的同代人,杭州艺专、北平艺专,多有类似的耿介而强硬,只是如吴先生这般不改其初、到老一贯的,委实少见。
叶廷芳:
对艺术的迷狂也锤炼了吴先生的风骨。1950年,他怀着对乡土的一片感情,怀着对新中国的向往,毅然离开巴黎回到祖国。想不到他学会的现代艺术的理念,遇到的却是独尊现实主义的强大壁垒!海归派们和“土著”现代派们为了不失去绘画的机会,大多数都“归顺”了,唯独吴先生痴心不改,于是成了“形式主义堡垒”,被批判,被歧视,直至被调离名牌学校的教学岗位!他委屈,但他决不放弃,却也不对抗。他忠于真理,接受别人的批判中可能包含的积极的东西,比如“走民族化道路”。他在不放弃现代理念的前提下,真诚地“在祖先的根基上”掌握并探索本土艺术,结果他成功了,从而使现代性与民族性水乳交融,创造出一种具有国际竞争力的新风格,令世界瞩目。
大时代与艺术家的赤子之心
郑欣淼:
吴冠中先生的艺术之道启示我们:要创作出伟大的传世之作,作家、艺术家不仅要有高超的艺术造诣、艺术功力,而且必须要有崇高的理想信念,要有支撑自己前进的精神力量。有了这种精神力量,作者才能拒绝庸俗,摒弃浮躁,在滚滚红尘中坚守艺术的良心,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伟大作品。
叶廷芳:
进入老境的吴冠中先生仍然十分关心民族艺术的整体提高,在绘画和散文写作之余,常常发表凝结着他毕生艺术体验和思考的美学卓见,振聋发聩。它们引起争论,更发人深思,帮助许多人开启了新的思路,破除旧观念,使不少人从疑忌他最后变成感谢他。
赵冰(武汉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从“革故鼎新”到“化古出新”。1919年经1949年至1979年是中华全球化的现代时期,“革故鼎新”是主流。1979年经2009年至2039年将是中华全球化的当代时期,我称为“化古出新”时期。
正是在中华全球化的发展背景中,我们才能更透彻理解艺术界的“吴冠中现象”,吴冠中的艺术人生跨越了中国现当代发展的几个重要阶段,是研究中国现当代艺术发展的难得的案例。总体来讲吴先生艺术的底子是欧美系的,先是林风眠的影响,再是法国留学的影响。“文革”对他是压抑的时代,改革开放后则是他解放的时代――他的创作和话语成为他走出压抑获得解放的标记,因而也一次次成为这个时代艺术争议的话题。
伟大的作品是唤醒活生生的殊相个体生命的深层体验的文本。这些深层体验发生在时代记忆的深处,发生在预示的灵光闪现之处。作者的境界通过意境生成为艺术文本,读者通过艺术文本的意境体会到作者的境界。境界可以从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到天地境界(冯友兰的四境界)。
邹文(清华大学美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美协雕塑艺委会秘书长):
我们处在盛世时代:较少战乱而呈升平景象;较少社会冲突而人心思安;较少折腾而处处体现出进步。这种五千年以来少有的平稳和快速,赐予每一个与此并行的个体生命时段以幸运。但惟有艺术家们有其不幸――职业创新者肩负着激活想象力、开启新思想的责任,需要比这快速的时代更快。所以艺术家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比一般人更容易浮躁。
一个持续和平的时代,也是文人当道的时代。他们容易成为社会主角被关注,因而也容易身陷名利场,追名逐利,浮躁而不自知,浪得虚名,安于浮躁;抱残守缺,无愧平庸。事实上,大激荡、大苦难、大灾变、大革命的时代,反而会刺激文艺朝向本质的真实和思想的深刻,才会有效地自动滤除伪饰、浅薄和浮躁,才会杰作涌现、大师辈出。
如果艺术家们都能像吴冠中一样,在这快速发展、滋养浮躁的时代,还敢于创新勤于创新;自己一人能创造比一般中型国企还多的财富却真正把金钱看得很轻很淡;歌舞升平却思念鲁迅;享誉全球却不慕荣华,一心一意、一生一世投入艺术,我们就不想再表达某种忧患和盛世危言。
江南水乡图吴冠中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