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春平,男,满族,1950年出生。1968年赴辽宁省兴城县元台子公社插队务农,1971年后历任锦州铁路局工人、共青团干部、党委宣传干部,锦州市文联副主席、主席,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协驻会副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
江心无岛》,中短篇小说集《路劫》、《男儿精》、《逐鹿松竹园》等。
郭大姨吃完午饭接到那个电话。女孩子的声音,挺冲,先核对了名字,又问,刚才是你来储蓄所存了两千元钱吧?郭大姨心里责怪,这死老头子,让他上班时抽点时间快存上,到底还是揣到了晌午,没弄丢就算万幸啦。她答,不是我,是我老伴,用的是我的储蓄折。怎么了?女孩子说,还怎么了,他存完款,把我的存款凭条拿走了,还让不让我下账呀?你让他赶快把条子给我送来吧。郭大姨心里悠了悠,说他正上班呢,我让他明天给你送去行不?女孩子说,那就明天,千万送来呀!
放下电话,郭大姨心里仍在责怪,还没老到那个份儿上呢,怎么就痴呆了呢,存完钱你把人家的东西拿走干什么呀?想了想,忍着花话费的心疼,还是把电话打到了老伴工段上,说你把从储蓄所拿走的东西都给我带回来,什么也不许丢,记住没?老伴纳闷,说你什么意思呀?郭大姨说,没人跟你废话,快一分钟啦,叫你拿你就拿回来。然后就咔地撂了电话。
郭大姨年轻时是冷冻厂的工人,一年四季在那冰窟窿似的库里搬冻鱼冻肉,落下了老寒腿。前些年,冷冻厂黄了,工人提前“假退”,一月只给几百元钱,说是到了五十五,享受了正式退休待遇,养老金就可多些了。哼,退就退呗,还“假退”,跟“假释”那个词儿扒来的吧?咋不扒点别的呢?老伴姓易,情况差不多,原来是模具厂的钳工,但国营厂变成了民营厂,也被打发回了家。好在老易的手艺金贵,又被一家新建的厂子聘了去,一月两千五,加上“假退”那一笔,也顶上小科长啦。那个厂子是生产小汽车壳子的,离不开模具。行啦,人得知足,知足常乐。头两年,工人住宅区整体动迁,棚户区变成了清一色的楼房,但地点却从市内移到了郊区,也不错,空气新鲜,还安静。问题是,小区的服务设施还没配套,连个储蓄所都没有。家庭财务总管郭大姨的腿脚不方便,跑腿说舌的事只能交给老伴去办。她的理财原则是零存整取,一月两人有一千多就够了,其余的都送到银行去。前些年存的有几万,动迁搬回家,花的没剩啥,再往后就得预备儿子的事了。儿子正在省城读大学,毕业了要找工作,还要买房子娶媳妇,当爹娘的咋没能耐也不能干瞪眼,勒肠刮肚的,能攒多少是多少吧。
傍晚,易大叔下班回家,先把储蓄折呈交掌柜的。郭大姨打开看,里面果然夹了两张纸单子,都是电脑打印的,一张是存款回单,归储户个人保管,另一张果然是存款凭条。郭大姨又埋怨,说你看看,你还真把人家的东西拿回来了,你不能先看看呀?易大叔说,好不容易排到了窗口,眼看就到上班时间了,你以为眼下的厂子还像那些年吃大锅饭呀,迟到一分钟都扣钱,我哪还顾得看。郭大姨说,你没工夫看,就得有工夫再遛一趟腿,活该,明天你务必给人家送回去。以前我在冷冻厂时知道,出库单入库单缺了一张能急死人,这叫记账凭证,你懂不?
第二天,易大叔又是中午去的储蓄所。早晨上班时,人家还没营业;等下班,储蓄所又关门了,只能挤午间这一刻。好在不用再排队,他直接到了柜台前,从凹口塞进条子,说你看好,我可送来啦。柜台里正是那个挺俊秀的女孩,抬头看看,又左右溜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却什么都没说。易大叔出了门,跨上车子往回跑,刚才怕来不及,连午饭都只吃了一半,放在暖气上焐着,赶回去兴许还能划拉几口。
但这一忙,就又出叉儿啦。刚入冬,昨夜变天,先下雨,后是雪,地面结了冰,赤溜溜地滑。有辆小汽车抽冷子从胡同口窜出来,易大叔一掐闸,连人带车就重重地摔在路心了。路上小汽车不少,嗖嗖地从身边过,步行的人也不少,也都噌噌地往前赶,现在的人多这样,都怕沾包,躲还躲不及呢。易大叔挣扎着坐起身,捏捏腿,好像没骨折,扶着车子勉强站起来,右腿却不敢着地,动一动就抽筋刮骨地疼。他不敢动,先那么扶车站着,后来就以车当拐杖,一下一下单腿蹦。
总算有一辆银灰色小轿车停在了身旁,车上下来个年轻人,认识,住在同一楼门,易家是六楼,他是三楼,平时没多少来往,倒是在楼门前常碰面,他的小汽车就停在楼门前,彼此点点头,问声好,只知他姓陈。住楼房不似以前住平房,怎么人越离得近反而越生分了呢?
小陈问,大叔,怎么了?
易大叔说,哟,你来了好。身上带着手机吧?借我用用。
易大叔和郭大姨都没配手机。家里有座机,工段也有,足够了,省省吧。易大叔接了手机,给工段打过去,说替我跟领导请个假,我刚才躲汽车,摔了,今儿怕是去不了厂里啦。小陈在接他递回的手机时埋怨,说大叔你们这些老同志可真是,不说抓紧去医院,忙着请什么假呢。我还以为你找交警呢。易大叔说,是我自己摔的,人家也没刮碰着咱。小陈说,那汽车也有责任,记住车牌号了吗?易大叔说,别惹闲气,怪也只能怪天下雪,路上太滑了。
小陈把易大叔扶上汽车,又将自行车放在尾厢里,开车直奔了医院。医生做了X光检查,说是右腿韧带扭伤,虽说问题不大,但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家躲在床上好好养着吧,我给你开些舒筋活血的药。
小陈再送易大叔回家。坐在车里,想想今天这个事,易大叔不由心疼,看来最少也得两个月上不了班了,挣补差不比人家正式员工,只能一把一利索,一月两千五,两月就是五千,要是那个窝儿再被别人顶了去,亏就吃得更大了。心里急,嘴上难免抱怨,说都怪你大姨,非逼着我快点把那张破条子送去。小陈也怕路滑,一边开车一边听着,并没多言。
到了家,小陈将易大叔扶进卧室,帮着安顿好,便让郭大姨把那张什么条子的事再说给他,要全须全尾地说,什么都别落。郭大姨说了,其实也没啥,就是那一个电话,她还把一张纸片片拿给小陈看,说接电话时我怕记差了,还特意将“存款凭条”这四个字写下了,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核对过的。
小陈问,大姨,储蓄所的工作人员没说来家取条子吗?
郭大姨坚决地摇头,没,她只说让我赶快送回去。
小陈说,这么说,大姨和大叔可被人家巧使唤啦。按理说,那张条子既是记账凭据,她就不应该交给储户。眼下的储蓄所,柜台都立着大玻璃墙,只留一个凹口,她若不把条子放到那里,大叔怎么拿得到手?错误既在她一方,她凭什么要求储户给她送回去?她应该来家取才对呀。
易大叔躺在床上说,大侄子说的对,凭什么让我去送?我不去送也不会摔。
郭大姨说,是我让你去的,要怪你怪我。哼,你昨天要不是着急忙慌的,当时就应该那张条子塞回去。
小陈说,大叔大姨先不要争,等我了解了解情况,晚上再来跟你们商量。
郭大姨问,还商量啥?小陈笑说,您等着吧,肯定重要,相当重要。
当晚,下班前,小陈出现在了那家储蓄所前,他先进屋看了看,储蓄所只有两个服务窗口,工作人员一男一女,易大叔说女孩挺俊的,那肯定就是她了。然后,等储蓄所锁了门,又落下防盗卷板,见女孩从侧门出来,小陈便快步跟上去,说,请留步,我跟您说两句话行吗?
女孩站下了,很警觉地问,你是谁?
小陈说:昨天中午,有位老师傅来你们这里存款,走时,把你交给他的一张存款凭条带走了。你给他家里打去电话,是他老伴接的,有这事吧?
女孩有些紧张了,说:那位师傅――今天中午,已经把条子给我送回来了。
小陈说:是你要求他们赶快把条子送回来,是吧?
女孩越发慌乱了:我――我没呀,我没说让送呀?小陈问:那你为什么打那个电话?
我、我发现那张条子没了,就――翻出储户办卡时留下的原始记录,我打电话――只是、只是想核对一下那张条子是否真的在他们手里,叮嘱别弄丢了,我――我好去取。
你昨天为什么不去取?
我――昨天忙,真是忙,走不开。怎――怎么啦?
你到底是说让他们送,还是说自己取?
是――取,我去取。是我的责任,怎么能让人家送呢?
你知道是你的责任就好。我可以去电信部门调取通话清单,他家的电话还有录音,我有第一手的证据,你最好认真想一想再回答。
我真的是说――去取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昨天来存款的老师傅是我舅舅,他今天中午来送条子,出门时险未被汽车撞上,但还是摔倒了,腿部韧带损伤,非常严重。这事的后果可能远没结束,我希望你有所准备。再见。
小陈说完,钻进汽车就走了。那个姑娘却傻了,站在呼啸的寒风里,好半天没动窝。
冬日昼短,吃过晚饭,小陈果然又来了易家。说过寒暄话,小陈从怀里掏出一个很精巧的小物件,按下,里面就传出了他和那位姑娘的对话声,原来是录音笔。老两口正惊异,又听房门响,郭大姨问谁,外面有了应答声,是易师傅的家吗?易大叔急让小陈关了录音笔,高兴得竟有些激动,是工段长,没想工段长还来看我了!又指郭大姨,快去开门呀,还傻愣着干什么?
郭大姨起身去开门,老寒腿这季节正蹀躞得严重,小陈抢先一步,说我去吧。又转身对老两口低声说,大叔,领导难得一来,你想个什么借口,就说是去办公事摔的。易大叔问,啥意思?小陈越发小声地说,能争取就争取点呗。
来人不光是工段长,还有车间主任,提着水果和壮骨粉什么的,挺显堆儿。领导问了伤情,却根本没往中午为啥出厂那个话碴儿上唠,只说模具那摊活儿任务正紧,还盼着易师傅快回去呢。易大叔说,我腿脚一能动,立马回去。我一时扔下的可是个大红萝卜坑,领导可千万别找个小芥菜疙瘩就往里添呀。两位领导哈哈笑,也不知那个笑是应了还是没应。
送走探望的领导,小陈又按下了录音笔。几人听过,郭大姨很气愤,说这丫头,年龄不大吧?怎么还撒谎,她什么时候说来家取了?她说取我还能白遛俺家老头子的腿儿呀?易大叔说,俺家的电话能录音吗?就是真能,我们老两口也不会用呀。小陈笑,说能不能录音并不当紧,我就是想诈诈她。你们听,她是不是有点毛了?
易大叔问,你诈她做啥?
小陈正色道,大叔,你不能这么白白地摔一跤,你应该起诉她,告她。当然,起诉的对象绝不能仅仅是她,也不是那家小储蓄所,而是直接起诉主管银行。大叔要争取自己应得的合法权益。
郭大姨嘟哝说,我和你大叔都是正儿巴经挣工资过日子的人,可不会整打官司告状那套事。
小陈说,大姨,你这可是老观念,得转变转变了,要学会用法律的武器维护自己的利益。
易大叔问,那我能争下些啥――权益?
小陈说,起码的,医疗费、误工补偿,银行总得给出吧。还有精神损失费、休养期间的护理费。这几笔算下来,我估计最少也能到手一两万。
万?一两万?老两口惊了一下,不由对望了一眼。郭大姨说,我家这情况,你也都看到了,我的腿脚本来就不好,你大叔腿又摔了,可咋出门跑法院呀?
小陈说,这事大叔写个授权书,全权委托给我就行了。哦,大叔大姨可能还不知我是做啥的吧?我是律师,有国家颁发的正式律师证,就是吃法律这碗饭的。
小陈走了,老两口你望我,我望你,好一阵,郭大姨才说,那就告?易大叔说,再想想,咱们不是还没签字嘛。你把电视打开,找找打官司的节目,咱看看电视里怎么说。郭大姨说,看电视还不如打电话问问儿子呢,现在的年轻人呀,想法跟咱们不一样。易大叔说,那可是打长途,你不心疼钱了?郭大姨说,那也得分啥事。
那天,夜很深的时候,房门又被敲响了,很轻,怯怯的。郭大姨问是谁,外面没答。没答便没去开门。可过了一会,又敲,还是怯怯的。郭大姨这回起身了,附猫眼往外看,楼道里黑呼呼的,什么也看不见。郭大姨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仍是没见人,但从泄出的光线里,却看到一箱牛奶,正好摆在门口。肯定是有人来看老易来啦,明天再问是谁吧。
郭大姨将牛奶提进了卧室。是特仑苏,在超市里看过,挺贵的,哪舍得买。奶箱上竟还用不干胶贴着一个信封,取下来,打开,里面竟是一叠嘎嘎新的百元票子,数一数,两千元。谁呢?送来这么厚的礼,却连个面都不见。信封是白色的,文具店里寻常可见的那种,上面没留一个字,里面也没夹信瓤,真是怪啦!
易大叔一撑床坐起来,疼得直咧嘴,说,不会是储蓄所的那个丫头吧?
郭大姨说,她来干什么?听说我摔伤了,来表示一下呗。
那她为啥不进屋?也不露个面?好歹道个歉呀。
见面说个啥?道歉就等于认账了,认账又怕咱们莽汉子打铁,猛砸一个点,不依不饶。对,是她,肯定是这丫头!所以才特意选了这样的信封,又不留一个字,防的就是怕让咱们抓住证据呢。那天,我去储蓄所送条子,她左瞅右瞧的,只是点点头,硬是连个谢字都没说,这回我明白啦,那是怕同事们知道。
老两口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烙饼,翻来覆去的,窗外有西北风嗷嗷地嘶吼。黑暗中,郭大姨把手抚在易大叔的腿上,问,还疼不?
不抻劲不疼。
那就在家躺两月,好好养养,也算这辈子歇过一回假,正好在家陪陪我。
你啥意思?那个事,咱不告了,中不?
易大叔按亮了灯,撑起身,盯向老伴:哈,两千块钱,就把你拿下啦?
郭大姨用手遮着灯光,也躲着易大叔的目光,说:也不看书看报,开灯干啥,快省俩电费吧。我是想呀,就算告赢了,可那孩子的饭碗八成也跟着砸了。现在的单位还不都这样,一有闪失就下岗。
你可算计好了,那边只送来两千元钱,外加一箱牛奶,小陈这边可答应一到两万,差着五到十倍呢,连儿子在电话里都支持咱们告。
将心比心吧。那姑娘的爹妈为给她找下这份工作,不定操了多少心呢。咱要把人家孩子一辈子的指望告没了,那老公母俩怕是连寻死的心都有啦。姑娘大半夜地摸到咱家来,就是知错认错啦,咱落忍非得一棒子把人家削死呀?她要是咱们自个儿的孩子呢?
那这两千块钱还留下不?
留下,不留那孩子心里不踏实。明天,我也豁出来打回车,去趟储蓄所,只向她点点头,她就啥都明白啦。你说中不?
啥中不中的,咱这家,啥事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郭大姨说:这回,我可是请示你,你是领导。
易大叔抓住了郭大姨的手,牢牢的,久久的,又说:我就知道,别告了这句话,你早晚得说出来。
插图:郭红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