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路过北京地铁安定门站，从拥挤的车厢内出来，人像要睡过去了，对这个世界丧失了感觉，在这种状态中我听到长笛回旋的乐声：哀婉得像一个人的叹息。我随着乐声走动，被它深深笼罩，那个地下世界的一切像浸染其中，我成了它游走的一个音符。
就在我踏上电梯缓缓上升时，发现那音乐源自坐在电梯下端的戴墨镜长者吹奏的长笛。他背后是一级级陡峭的楼梯。我侧身看见他面前放着方形的纸盒，一个妇女折腰投下硬币。我看着这些，想下去像那个妇女一样，我想应该下去但电梯还是把我送出去了。
第二次经过这儿，我没有见到他。那个被哀婉所笼罩的心境也成为过眼烟云；我没有见到那位戴墨镜的长者。我已从他悲戚的乐声中走了出来。
隔了很久，我又一次进入地铁，从长长的梯级下来，我再次见到他，演奏的声音变得亮丽美好，虽然其中掺和一丝淡淡的伤感，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还是戴着那副墨镜。感觉有人坐在他的身边，便把那有些变黄的长笛从唇边移开。
他说那把长笛陪伴他30多年了。在他5岁的时候，父亲为他买了它，后来父亲死了。上小学五年级那年，他眼睛瞎了；他加入学校乐队；后来他来到盲人艺术团。一直吹那把长笛。艺术团解散后，这些年就一个人在这个地铁口吹奏他心爱的乐曲。他为我单独演奏了肖邦的《小夜曲》，还有劳伦斯的《蓝色多瑙河》。他的技艺十分熟练，指法异常灵活。他说他吹奏的曲谱是吹奏了无数次的，我每说到一个曲子，他都能快速吹出来。他演奏时面部抑制不住的激动，手指和整个身体都在轻微地颤动；就像我常见的诗人和作家们谈他们的创作一样，他们多年摸索出来的绝技需要与人共享。
我问他为什么到地铁来吹？“地铁吹奏效果好，有回音”，他说他常被自己吹奏的乐声感动；他想总有人会听到他的演奏，虽然他看不见人们对他的反应；他早已不在意人们对他的态度。作为一个死去过多次的人，他只对他吹奏的音乐用心。他说：只要你认真地吹奏，用出你所有的感情和技艺，音乐总会找到一双双倾听的耳朵。
他说他无论如何也离不开长笛了，从他少年起就一直陪伴他的长笛，他说他死了也要和它在一起！
就在我听他吹奏的时候，不断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有人不时地走过去后又回头，俯身在那个方形盒内放几张钞票。我问他一天能收到多少，他说还不错，过路的人总有对音乐有感情的，他们知道我从事着一种劳动。人们尊重我的艺术劳动。
我问他收不到钱还吹奏吗？他说：怎么不吹？一天不吹，就像少了什么心里总是不顺。再说，我不能再干别的什么了，除了演奏长笛。我的小孩都已成人。我要不了多少钱，现在只有这把笛子能让我活下去。
你为什么不到别的场合演奏？他回答说这个方式自由。外面市声嘈杂，没有吹奏的环境；地铁口是个好地方。笛声在这里构成饱满状态，不外溢，它回旋，很自然地进入人们耳际。
我想这个盲人长笛手，是在一个转换的富于暗示意味的空间，吹奏着一个卑微生命的叹息和他对生活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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