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讲究藏书,手头只有《聊斋志异》两个版本。同我结下患难之交、不解之缘的是早先买的一部会注会评本(中华书局出版)。三大本,浅蓝色封面,字较大,便于卧读。30多年来,书页已经发黄散落,粘了又粘,补了又补,封面碎了,就用颜色差不多的厚纸换而代之,形同出土文物。但我还是同它厮守,绝不喜新厌旧。因为书上有我的手汗和眼泪。
说来话长。“文革”期间,我和妻双双被揪出来,吃了不少苦头。尔后,打起“派仗”来,有了偷生的缝隙。我从劫余的书堆里拣出来这三本《聊斋》看了一遍又一遍,作者和书中的人物,都成了我的老友。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浩劫过去,至今卧睡仍有时漫看几页,借以引梦。
人是一种有趣的动物,惯于乐时思苦,苦中寻乐。我偷看《聊斋》,一半是耐不住一味的苦,一半是表露出潜意识的不恭。中午,大院暂时平安无事———“闹革命”也是需要休息的,我的心弦也得以放松一下。关上房门,屋内十几平米之地,天花板上覆,四壁合围,要算是与外界隔绝的我的壶中天地,“躲进小楼成一统”。我靠在枕头上,听善良、温柔、美丽的狐仙鬼女鼓琴唱诗,偷听她们的娓娓情话:看仙翁道士把手一挥,使冬天萧索的园林开出五色鲜花,让一领青衿的离夫与侯门似海的思妇拿袍袖当洞房;看须髯如戟的丈夫和来去如飞的侠女手刃贪官恶吏与历鬼狞魔。这使我生出糊里糊涂的愁云和难知难问的疑团,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富有人情味的世界。何以解忧?唯有《聊斋》。
谢天谢地,那场恶梦早已过去。雨过天晴,我的壮年之花却也凋谢,垂垂老矣。而今看《聊斋》是另一种情怀。不光为着与老友叙旧,而且为着欣赏蒲公的语言艺术,如饮远年陈绍,越品越有味道。蒲公笔下,有经史百家的深厚底蕴,他驱遣文言,绝不酸腐,清新而灵醒。许多处化用经史文句,令人拍案叫绝。特别是摹写少女的情态和娇痴的话语,惟妙惟肖。凡此种种,在许多笔记小说中首屈一指。比如声称与《聊斋》对着干的《阅微草堂笔记》,其中不乏极为精彩的记述,可是文字似不经意。蒲公高才如此而为科举所遗,尽毕生的精力于一书,他自称“集腋为裘,妄续幽明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足见《聊斋》是愤世之作。我十分仰慕蒲公的高才,他的不遇反而足以成其文学大器,足悲也足幸。命运捉弄人,就是如此古怪。
蒲公写《聊斋》,广事搜集奇闻异事。朋友还以邮筒相寄。也有一些是他从游历所见生发出来的。1989年冬天,我游崂山的下清宫。写过一首《念奴娇》,缀以小序。序是这样写的:“崂山下清宫,有蒲松龄曾居住之老屋,耳房半间而已。院中茶花双树,老干如虬龙,为明代故物。虽已入冬,叶犹浓绿,一红一白,缀花星星可数。传《聊斋·香玉》中之花仙绛雪,即取材于此。”绛雪是一位素艳绝代而神情冷冷,雅爱诗咏而不眈情欲的仙子。想见当年蒲公孑然一身客居于此,在烛光云影中看花,升华出多少高洁美丽的妙想啊!我的词道:
“忄西惶零落,纵天悭,难禁一只愤笔。晚向空山听鬼泣,照砚一灯寒碧。绰约空花,迷离幻影,侵晓觅无际。柔情万种,纷纷飘落香雪。
岁寒小驻游踪,离离双树,尚有寒花发。难得相逢何处去?虚负一庭明月。道是无闲,正忙刀剪,敷锦天南北。《聊斋》谁续?为研一斗朱墨。”
今日的绮丽风光,大异往昔。从结语看出,我的心境是宁静而乐观的,比之躲入斗室、偷偷卧读的况味,何啻天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