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大半辈子,走南闯北,在文史界觅食,见过不少名人。我记忆力不错,脑海中保存着他们鲜活的音容,将来我在写回忆录时,会逐一写下他们的轶事。但是,由于偶然的原因,在特定的场合,有时我只与名人有一面之缘,却留下了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印象。
我在童年时,便知道著名出版家李小峰的大名。因为家中有长兄王荫在苏州读书时的几本文学读物,是北新书局出版的,版权页上都有发行人李小峰的名字。上了复旦大学后,读了不少北新书局的书,包括我最崇敬的鲁迅先生的早期著作。后来得知我很喜欢的中文系老师赵景深教授是李小峰的妹夫,又不免增加了一点亲近感。1967年1月,正是“文革”疯狂年代里所谓“一月风暴”狂风乱卷时,我因事去上海文艺出版社找一位老同学,登上楼梯,便听到从会议室里传出一阵阵“打倒吸血鬼李小峰”的口号声。我在会议室门口看到,已经年迈又很瘦弱的李小峰,低头弯腰,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状甚狼狈。不时有人大声喝道:“你要老实交待是怎么剥削鲁迅的!”李老目瞪口呆,嗫嚅着,不知所云。于是又激起新一拨“打倒”声。当时我虽然还年轻,也受到极左思潮的毒害。但我几乎读过鲁迅的全部著作,出版商都是将本求利,说李小峰剥削鲁迅,纯属无稽之谈,便摇着头走开了。34年过去矣,李小峰已谢世30年。但批斗李老的那一幕,却常常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在眼前浮动,真是不堪回首。
聂绀弩是我很景仰的文学前辈,他的杂文,在鲁迅之后,无人能望其项背;他的旧体诗创作,对古典文学的研究,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1982年5月10日傍晚,我约同事许敏女士去劲松住宅区拜访聂绀弩。这年春天,我去扬州、大丰、兴化、盐城等地,调查施耐庵史料,后来写了《施耐庵故乡考察散记》在《光明日报》发表,引起热烈争论。我知道,聂绀弩早在解放初就奉文化部之命与侯外庐、徐放等几位学者、作家,去苏北调查施耐庵史料,我想当面请教他一些问题。叩开门,说明来意,聂绀弩和夫人张颖热情地接待我们。聂老给我的第一印象,简直是活脱脱的当代屈原:黑瘦,憔悴。他耳背,我必须用大嗓门才能与他交谈。他艰于行走,衰弱到坐也困难,只能侧卧在床上,抽着烟,与我交谈。但是,他记忆力很好,思路清晰,说话直来直去,锋芒毕露。说到苏北的施耐庵文物、史料,他说“全部是假的!施耐庵子虚乌有,连影子都没有”。说起盐城的一位老学者,他说“那是三家村的学究,根本不懂什么,他提供的施耐庵写的曲子,是今人的伪造”。我说起京中一位著名研究古典文学专家关于《水浒》的观点,他脱口而出:“此人专门胡说八道!”他的这些看法,我不敢苟同,当然也无需与他争辩。于是聊别的。
说起我在文革中被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监督劳动了7年,他叹了一口气,说:“唉,你还不如我呢。我坐牢也好,在北大荒劳改也好,都是和倒楣的家伙在一起,大家平起平坐。你在看守眼皮底下,日子太不好过了。”又说起让他烧饭,他何尝烧过饭?结果呢,他苦笑着说:“我烧出了火灾,把房子都烧了!只好去坐牢。”他指着夫人说:“平反以后,我们都落实了政策。我和老周都是全国政协委员。”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欣慰、几分自豪。临别时,他分别送给我和许敏一本刚在香港出版的旧体诗集《三草》,郑重地签名留念。没想到,头一次见聂老,竟成永诀。坦诚、正直、善良,目光炯炯有神,似乎是永不熄灭的火炬,这就是聂老留给我的深刻印象。
人生在世,总有弱点。我深知自己性格中的一大缺憾,便是孤傲,对于任何一个活人,我都不会轻易崇拜,哪怕他名满天下。这就导致我常常会与一些名人失之交臂。最遗憾的是,书法家康殷(大康)与我同住方庄,他喜欢我的杂文、随笔,我托朋友送他一本,他读后很高兴,很快托人送来他签名赠我的《文字源流浅说》。以后我又送过他一本杂文集,他托朋友捎话给我,说有本书要送我,希望见面详谈。但是,阴差阳错,主要是我疏懒,在康殷生前,我竟未能与他见上一面。直到友人告知我他的噩耗,并说临终前3天,他还向朋友问起我,我追悔莫及。追悼会那天,我扶病赶往八宝山,带了照相机、摄像机,将他的遗容永远留存。我直到康殷入殓,目送灵车驶向火化场,从视野中消失,才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八宝山。与朋友的一面缘,竟在朋友的身后,每念及此,都令我黯然神伤,惆怅无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