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断定，那位言行雅致、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是不是“花花公子”。
那天在上海淮海路一家姑苏风情的“沧浪亭”饭店，邻座是一对母子。母亲瘦弱清癯，银白的头发，烟灰色的羊绒开衫，勾勒出虚涵儒静的侧影；儿子穿着质地优良的墨绿色长袖T恤衫，略见花白的鬓发洒脱却又一丝不苟，他极其细心地用竹筷剔除“红烧划水”（即红烧鱼鳍鱼尾）中的鱼刺，然后，轻轻地挟到母亲的碟子里。母子俩彼此温婉地凝视着，和风细雨地、几近呢喃地交谈着——这让人想起现在大家都在提倡的尊老美德。
那男人转过身微笑着叮嘱服务生，要一碗糯米桂花酒酿小圆子时，我不禁一怔：是他？
读小学时，我们班有一个头发梳剪得整整齐齐、而且常常穿花布衬衫的小男生，这在大多数男生都穿白布衫、蓝布衫的20世纪60年代显得很特别，大家都取笑他，叫他“花花公子”。那时，我们都参加“家庭学习小组”，放学后，同学们就3个人一组，到老师指定的学习组长家里去做功课。我和另一个女生每天都在“花花公子”家做功课。每次，他妈妈都把一张陈旧的“八仙桌”擦得锃亮。当我们取出课本，摊开练习簿写字的时候，他妈妈会把我们的书包挂在门后的钩子上，然后坐在床边，一边织毛线衫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有时，她会轻手轻脚地给我们端来一碗爆米花，有时是一盘削了皮的红萝卜或者生蕃薯。每次，“花花公子”总是让我们先吃：“我妈妈说，男人家要让女人家先吃。”我们从来没见过“花花公子”的父亲，只记得他妈妈很温和，说话轻声轻气的，老是穿碎花布旗袍。有一天，“花花公子”穿着一件紫花布衬衫来学校，我们一看就知道是他妈妈的旗袍改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天放学后，老师叫我们不要去“花花公子”家做作业了，把我们分别并入了其他学习小组。我们问“花花公子”为什么，他低了头，眼泪汪汪不说话，许久，才莫名其妙地说：“我妈妈不是坏女人！”此后，我们发现“花花公子”不穿花衬衫了，一年四季，他都穿深颜色的衣服。不过，他的蓝色或黑色布衫总是泛出深深浅浅的花纹来。听同学说，“花花公子”是私生儿，他的妈妈在上海一个大户人家家里做过小老婆，后来同一个男人逃了出来。总之，在那个年代里，大家都看不起“花花公子”和他的妈妈，有的男生还故意问他：“你爸爸到哪里去了？不久，“花花公子”就转学了，好像是他妈妈带他去苏州乡下了。30多年过去了，偶尔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花花公子”倒也属于依稀见影的一个。那花布衬衫，那头整洁的三七分开的头发，那谦让别人、从不说粗话的文文气气的举止……也许那天在“沧浪亭”见到的孝敬母亲的男人不是“花花公子”，但是，我想，如果“花花公子”与他的母亲在“沧浪亭”，那一定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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