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黛是个十分可人的名字,具有中国的古典韵味,可它的拥有者却是一个长着金色头发、黑色眼睛的混血儿。我开始以为那是暴殓天物,直到第一次见到她,这个想法才被彻底推翻。
大学的圣诞夜是极度疯狂的,那次就是因为疯狂才拉了自己不该拉的手。夜幕降临的时候,学校的舞厅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化装舞会,每名同学都可以发挥出自己最大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给舞伴一个惊喜。主持人一声令下,全场熄灯一片漆黑,同学们各自戴上自己的面具并且必须在开灯前找到自己的舞伴。慌乱中总算抓到一个女孩(凭感觉是)的手,而且没有遭到拒绝。开灯之后几乎全场惊嘘,五花八门都有。我的面具是伸着长舌的“白无常”,我的舞伴是黑色的丝巾蒙住了差不多整个上半身,只留两个眼睛孔,活脱脱一个“邪教徒”,我们相视而笑。疯狂的时间好像很短暂,其间我们交谈不多,因为我老感觉她的身上的香味怪怪的,普通话也怪怪的。结束时有朋友提议去教堂过平安夜,她一把扯掉头上的面具嚷着,我也要去。不扯还好,这一扯可吓坏了我和一帮哥们儿。粉白的皮肤、金黄的卷发却配上黑黑的大眼睛,美得有点夸张,有点让人接受不了。
因为我们身边多了一位虔诚的教徒,所以平安夜过得一点新意都没有,还失去了往年的抢蛋糕时的疯狂,朋友们早早收兵,留下我和那个闭着眼睛祈祷的混血女孩,这一时竟然手足无措。返回的路上她告诉我,父亲是澳大利亚人,母亲是中国人,姓莫,所以她的中文名就叫莫黛,现在就读于外语系。我说,父亲是中国人,母亲也是中国人,因为父亲姓任,并且指望我光宗耀祖,所以叫任宗,就读于中文系。回到学校,已是凌晨一点多,可校门还没关。收发室的老大爷精神特别好,见了我们还说圣诞快乐,我们一下子叫他给感动了。她说能不能再陪她去河边走走,这是她来中国4年中最快乐的一天。我问,不怕我是坏人吗?她说,怕。但感觉你不像,很多男生都要跟我交朋友,可他们的眼神怪怪的。你不一样,跳舞的时候就有感觉。
漫步河堤,风吹起莫黛长长的卷发,伴着对岸星星点点的灯光,心却骚动起来。我问,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她歪着头天真地说,难道现在我们不是吗?那么,我可以牵你的手吗?为什么不可以?她慷慨地把手伸给我。接着我给她说起了所谓的中国文化、历史,从她惊奇的眼神中,我顿时有了一种成就感,其实就这点常识任何一个学中文的都可以侃上半宿。把她送回宿舍时已是凌晨四点多,分手时她拉了一下我衣角,俯在耳边说,我想吻你一下。我故作大方把脸凑过去,请吧。她又叹了一口气,还是算了吧。
到天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着。回到教室却发现同学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原来,我和“老外”拍拖的新闻早已传开,虽然我一再声明莫黛不是老外。之后两天,我没有见到莫黛,也没有去找她。因为我确信那一晚她只是被气氛感染罢了。但我的一篇文章还是在校报发表了,名字就叫《圣诞女孩平安夜》。那天下了晚自习,室友告诉我说有人在楼下等我,像是个老外。我一溜烟冲下楼,那速度堪称历史上一绝。莫黛背着手,笑眯眯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然后拿出报纸说,找你还真不容易,这篇文章是怎么回事?她把我拉到路灯下,指着几行文字,“圣诞女孩从平安夜来,从平安夜走,风吹过时扯出一根情丝,后来风大了,丝就断了。我抚摸断口,却找不到另外一头……”我说,你是老外,看不懂的。她说,我是半个中国人,看得懂。我问,你会回澳大利亚吗?她说,会一辈子留在中国。
从此,她的窗前时常有了我的影子。无论她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手头的事,跑出来陪我。虽然校园的“老外”不算很少,我和莫黛也还是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焦点。连老师都不得不提醒我,她是“老外”。危机真正来临时,就是我要离开学校的时候。那时才发现原来很多东西都不是轻易能改变的,例如要走的事实。
为了响应号召,我申请加入了“支援贫困山区教育”工作者的队伍。走的那一天,莫黛孩子般拉着我的手说,快回来,我学会了烧中国菜。山区通讯不便,没有电话。两个月后,收到她的信时已积压了5封。我一封一封地看,从纯文学的角度看,她的信写得确实很蹩脚,但我能从中看到她那张真诚的脸,那双幽深的眼睛。直到最后一封,才含蓄地提及她母亲移民的事。那长久沉积的不安,终于成了事实。我请了3天假赶回学校,莫黛还是那么迷人,只是黑黑的眼眶中多了一丝忧郁。我打趣说,此生最爱之色莫若黛也。她很无助地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说,爸爸要接我和妈妈去澳洲,妈妈已经决定了。那天晚上我见到了她的母亲,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小女人,把家庭布置得花瓶一般精致。我们交谈了很久,我感觉差一点就可以说服那个开明的女人,但我没有坚持,因为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许多的无奈与失落,作为一个母亲特有的那一种,我不忍抢夺她那最宝贵的“财产”。莫黛在一旁插不上嘴,她的汉语知识有限,加上我和她母亲都说得很含蓄,我相信莫黛听不懂,更不希望她能听得懂。最后,她母亲借口支开莫黛,我们谈到了正题。她说,如果我一定要坚持,莫黛很可能不会走,她希望一家人能生活在一起,那边的条件都比内地好。但她更希望莫黛在今后的日子能开开心心。我问她该怎么做。她要我一直哄着莫黛,直到适应没有彼此的生活。
男人某些时候就是男子汉与懦夫的完美组合。因为自卑与同情,我放弃了一个自己深爱的女孩。所有人都哄着莫黛,说只是去看看爸爸,我说,等你回来用最传统最古老的方式娶你。说话的时候,心在滴血。飞机飞走了,莫黛留下一封信,信封里夹着一束黄头发,写着:
我知道中国有青丝定情的传说,只可惜我是黄头发。也许因为这样就决定了终要分开。我不是傻子,所有人都在骗我。而你连争取我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一起生活。就让我一辈子记住这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中国男孩和一个混血女孩。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那边已经落下。我们把不住同一个太阳,同一片天空。
一年后,我在京城落脚。收到家里转寄的一封信,是莫黛的,她说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一个华侨后裔,长得很像我。我回信说,如果你回来,我养你。可再也没有消息。后来,一个“纯”中国女孩走进了我的生活,我要她把头发弄成金黄色,她不应。我便跟她说起了与莫黛的故事。她说,你爱的还是那个老外。我没有吱声,最后还是分手了。
几个月前,我的“伊妹儿”收到一封远洋来信,莫黛说她现在在美国,如果我相信黄头发也可以定情,会很快回来的。于是,我打开了名副其实“尘封”的衣箱,还理了头发,刮净了胡子,我不希望她见到我的时候自己会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