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小时工，不是南方农村的打工妹，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北京女工。这很奇怪，一般的北京人是宁肯摆地摊也不愿意做“保姆”的，何况是5年前？
小时工姓李，我们叫她李师傅。李师傅50多岁，四方脸，洗得发白的外衣纤毫毕现，打扮做派是典型的北京女工。只是两条腿因关节炎和骨质增生严重而弯成圈形，走路一拐一拐的。上下公共汽车都很困难，所以她在我家什么活都干，就是不去楼下晾衣服。她每天乘2小时车到我家做3个小时，一共挣12元钱。我纳闷：跑这么远，腿又那样，何苦呢？后来慢慢知道，走那么远是为了不让街坊邻居知道她下岗了，在做小时工。挣这点钱，是因为她实在需要。我的老母善良勤劳，李师傅快人快语，家务活基本上是俩人一起干的，于是总从母亲那里传来关于李师傅的选段。
李师傅爱人是北大的教授（乍一听吓我一跳）。当年知识分子叫“臭老九”，所以都兴找“工人阶级”成家。李师傅说，“老头”很少和她说话，感情怎样，可想而知的。“文化大革命”中她丈夫在“五七”干校得病猝死，李师傅30多岁便带着3个儿子守了寡。大儿子在北大印厂安排了工作，因为考不上大学郁郁寡欢，终于成了精神病，常年住在安贞医院。老二虽然没毛病，但算不上聪明。李师傅说那不是他的儿子，她的儿子是电视台新闻节目的一位播音员，她让老三调查过了，那个播音员与老二同年同月同日同医院生的，父母也是工人。是护士给她抱错了。我完全相信李师傅的“疯话”，一来这么善良的人根本不会骗人；二来母亲的感觉是准确无误的；第三，那播音员长得真跟李师傅一个模子刻得一般。
说归说，李师傅并没想去翻案，对上帝的安排，她认了。
一个服装厂的熨衣女工养3个小伙子谈何容易？她勤俭持家，省吃俭用供老三大学毕业，现在开始为他攒结婚的钱，当然“还得给精神病的老大攒一笔生活费，要不然我走了怎么办？”
李师傅勤快麻利得要命，干活顶3个小姑娘。她一进门，哪儿立刻都变干净，她自己也总是干干净净。她会变着花样做吃的，一会儿就烧一桌菜，包子饺子尤其做得又快又好，而且手底下利落，一边做一边就锅明碗净了。没的说，绝对一流的家庭主妇———能把家务做到极致的女人，一定是一个智商不低的女人。很快她和母亲成了朋友，李师傅到点儿不来，母亲一定会念叨，全家都好像缺了点什么。
每次来，李师傅都带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一饭盒好吃的饭菜，外加几个上乘的水果。等上午这里干完了，啃一口干火烧，喝口水，再挤上两趟公共汽车，去到安贞医院看望老大。这是雷打不动的，不管狂风暴雨，还是有病有灾。中午母亲留她吃饭，她总说：“来不及，我去晚了，怕孩子着急。”下午从安贞医院转4趟车回家，马上给两个儿子和孙子做晚饭。
有一天她说：“我这腿疼得像折了一样。医生早就叫我动手术，哪有那钱哪？我要一个月不这么走路，恐怕就不会走了。”
对于家里的遭遇和自己的病，从没有听李师傅抱怨过，命运给她的磨难她都平静地接受了，而且平静地扛过去了。每次看见提着小布包，迈着圈形腿的李师傅，我心里就冒出一句话：这就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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