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见人论中西文化差异,乃在智与情的重大分别。他以为,西方文化重智,东方文化重情,论据是“从古诗十九首到唐诗宋词,何处少得一个情字。”又说,“东方宗法、地域社会,乃重一情;西方城邦、自由国家,乃重一智。”
此说似有理,实又不然。从古诗十九首,到《红楼梦》,中国文学一流作品,都是以情感为脉络,汇聚出智慧的光芒;而纯粹讲理的作品之多,更无论矣。西方19世纪的浪漫主义、狂飙运动,纯为感情之宣泄,即使是18世纪的启蒙主义运动,也多由一情字贯穿,以情牵智,以情见智,最后落到智潜情显者,亦所在多有。况且见仁见智,也还在读者的审美心理准备。
忽忆及80年代中期,文化热之讨论中,有人概括中西文化之差异,乃男女文化(西方)与饮食文化(中方)之别。初闻之,亦叹其明眸善睐、灵心善感。转思之,实又不然。中国男女文化之雅与俗——士大夫与江湖两方面的精致与粗放,也实不在西方之下,中古及中古以前,甚为漫长的时期,似亦无多男女之大防。宋以后虽理学教条猖獗,然也有明代市民社会浪潮突破之逆动。如果说西方男女问题开放,那也不尽然,其中,近古亦多规条桎梏,态度开放为近数十年之事。就饮食文化而言,则西方虽不及中国花色样式之繁多,然其饮食结构却很合理,鲁迅说欧美人更接近自然状态,活力远迈中土,人种良性进化,与其饮食结构,得无关系乎?
人间事,无论文化差异或是其他巨细之不同,往往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所谓概括,总以失去文化的另一部分重要内容为前提,即有所得,必有所失。
文论巨帙《管锥编》,最多贯通中西差别之说,然其发现,辄为坚实地基上的建筑,故其概括,率多铜锻铁铸之规律,九州之重,一蕊之微,无不尽收眼底,结论更在此无可推排之基础上得出。钱先生之作,为善概括善分别之典型,也为生机盎然之学术典型,其于精神之灌溉,真为无量之福音。今之学人多加领会,则论事少偏颇,而陋室也必藉此充实光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