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是寂寞的,明星是荣耀的。随着商业规律在社会发展中不断增强的杠杆作用,这种对比越来越强烈。文人在清寒的书房对酒当歌:“长铗归来兮,食无鱼、出无车!”明星的香车宝马却在都市的红绿灯下畅通无阻,扑面而来的是应接不暇的掌声、镁光灯、花团锦簇。请明星签名,邀明星合影,是经常出现在少男少女梦中的事情。与此同时,文人苦心经营的著述却闲置在蒙满尘土的书店柜台里,无人问津。文人偶尔也会有热心读者,签名售书的时候毕恭毕敬,把读者视若上帝;而明星在公众场所则扬眉吐气、游刃有余,明星本身就是上帝,他(她)是狂欢节的主人,庞大的追星族只是他(她)甩也甩不掉的尾巴。文人的笔名冷冷清清,而明星上街则不得不乔装打扮,至少缺不了一副地下党或特务常戴的墨镜。文人啊明星啊没法可比,但我仍然要在这里说说他们,说说文人与明星。
也许举几个例子更有说服力。有几个歌星是唱《十五的月亮》唱出名的,还有几个则唱上瘾了,靠这支歌走穴挣足了出场费,很快成了社会上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至于曲作者施光南骑着旧自行车去邮局取稿酬,那张只有十六元人民币的汇款单被手汗攥湿了。这是施光南因疲劳过度英年早逝后才公布的小插曲: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就是东方的一千零一夜、文人的天方夜谭。
我不得不想起另一位死者,路遥。路遥穿着旧如麻袋的毛线衣在陕西尘土飞扬的农村体验生活、搜集资料、熬夜、抽烟、生病、想念远方的小女儿,有时一天只吃几片冷馒头,饿着肚皮写《平凡的世界》。有一段时间,书房里的一只小耗子是他周围惟一的伙伴。这些,在他的创作札记《早晨从中午开始》里有详尽的记录。洋洋百万言的《平凡的世界》获茅盾文学奖不久,贫病交加的中年作家路遥也不幸早逝了。据说临死前还欠下一笔不小的债。文人的遗书是一张尴尬的欠条,文人带着他的债务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平凡的世界。世界仍然很平凡,世界的表情仍然很平静。文人的缺席并不构成世界的损失——虽然缺席的恰恰是它最真诚的赞美者。
同样是写作,在深圳文稿拍卖会上,刘晓庆的《从一个女明星到亿万富姐》尚只有标题,就赢得一百零八万元人民币的高价。“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恐怕是自《诗经》时代以来中国文学史上最昂贵、最夸张的计酬标准。古代的稿费俗称“润笔”,一百零八万对文人来说可能是天文数字,但对亿万富姐一向签合同的名牌自来水钢笔来说——仍然只算锦上添花的些微的滋润吧?鲜花赠美人,宝刀赠英雄,金钱的去向有时候则不见得讲道理。
《诗经》时代,手摇木铎、身挎锦囊的采诗官是光荣的,他肩负着文学的使命。现在,诗人则越来越不值钱了,他既无法使“洛阳纸贵”(目前纸张涨价系因世界环境保护组织禁止乱伐原始森林所致),又难以像马雅可夫斯基那样春风得意地在广场或会堂举办朗诵(正如穷画家租不起橱窗办画展)。现在的群众,有闲钱或闲暇就套购黑市票去听歌星的演唱会了,而不会用零头买一本《诗经》。我必须举第三个例子了,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例子,但触目惊心。
死后才成名的诗人海子,生前在昌平县的一所大学当讲师,可惜课程是哲学,不允许谈诗。有一天他恐怕孤独到极点了(也有可能是刚写了一首特别满意的诗),饿着肚皮的诗人拐进住所附近的酒店,和老板商量:“我在这里给大家朗诵我的诗,能否给我酒喝?”老板的答复客气而又冷酷:“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我这儿念诗。”海子后来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原因与他的这番遭遇无关。那个老板是无知的,因而也是无罪的,他以傲慢的手势否定了一位诗人想向听众朗诵自己心声的愿望,也裁决了艺术在尘世间的价值与命运。也许在同样的时候,某些明星却在为出场费讨价还价,唱一支歌就获取万元的巨酬,甚至有放录音带假唱欺骗听众的荒诞现象。
请原谅我举了这样三个例子——而且恰恰都是关于死者与生者的故事,这确实仅仅出于巧合,我并未想刻意如此对比。写作这篇文章,我不是替文人诉苦,对明星更无任何褒贬之意——他们是成功的,并且确实是光荣的。我只是在思考某种现象。在艺术与真理面前,文人与明星是平等的。在世俗的天平上,两者却是不平衡的——他们和他们,本身并没有错误,那么只能说,这是一架倾斜的天平!
摘自《明星脸谱》伊沙、徐江、洪烛著
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