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九头芥、白萝卜可以收获了,父母亲就又忙开了。父亲从地里一担担地把芥菜、萝卜缨挑回家,母亲在水井边不停洗啊洗。对菜来说,这是一个千锤百炼的过程:淘洗,切碎,煮熟,曝晒,由绿转黄,从黄变黑,生的变熟,熟了变干。当你亲眼目睹一大棵活菜变成一小捧菜干的全过程时,你会惊讶于这是一次真正意义的浓缩:捧一捧菜干凑近鼻底,蔬菜那特有的芳香,就会钻进鼻孔,上升至脑门,下沉到胃部。
晒干后,收到坛子里,封好,隔绝空气。准备给我们兄妹仨上学住校时带。
为了能长时间保存,母亲炒菜干时都不加水,而是直接放猪油。如果谁的菜干里有火腿肉或者黄豆,就非常地让人羡慕了。而一小片火腿肉,总舍不得吃,要到饭快吃完了,在细嚼慢咽津津有味地享受。
菜干太干了,我们自有办法。从食堂里拿了饭,打开饭盒,用调羹挖一块饭,把菜干填进去,捂回饭,盖上盖。等菜干被热气泡软了滋润了,再吃。此时,菜香溢了,胃口开了,饭吃起来就有味了。早饭如此,中饭如此,晚饭还如此。
那时候,星期天的下午,通往学校的路上,到处可以见到一头挑米、一头挑菜干的学生。“星期六星期天,你带一袋我带一袋,满满两方箩菜干,竟被你们兄妹三个带光。”母亲后来回想起来,感慨万千地说。
当然,菜干的营养是满足不了刚刚处于发育阶段的身体的需求的。我们村里有个人在几十里外的大盘镇念高中,因路远一月才回家一趟,菜干一吃一个月。结果营养不良,得了夜盲症。
诗穷而后工,书穷而后勤。家乡的读书人,是以勤奋刻苦而出名的。远的,有著名的《送东阳马生序》的故事;近的,有严济慈秋晨在水井边背书、须眉染霜,被同学取笑为“伍子胥过韶关”的典故。
大家都以菜干下饭,人人平等,习以为常,并不以为苦。而外地人见了,就要大惊小怪地诧异。上大学前曾在巍山镇复习,一个傍晚,和朋友一起站在走廊上吃饭。同租一楼的几个温州女生恰好经过,瞥见白的饭黑的菜,好奇地瞅了一眼,小声地叽喳起来。其中一位睥睨一眼后,鄙夷不屑、语带嘲讽地说,“这是这儿的名菜,叫作‘霉干菜’。”记得当时我跟朋友议论说,别看她们一个个衣着光鲜,还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靠父母有点钱有啥了不起,有本事咱们大学里见!
如今,菜干竟有了“博士菜”的美称,堂而皇之地上酒店进宾馆,广为人知了。“霉干菜烧肉”还成了宴席上的一道常见菜,与精馔佳肴同台亮相,可谓大出风头了。
我总觉得,乌黑、干瘪、坚韧、其貌不扬的菜干,就像我的乡亲,默默无闻,却执着坚忍。有谁会想到,一小撮菜干,它也曾枝叶硕大,吸风餐露,沐雨栉风,而今变成韬光养晦的一点点,正是摒弃了外形,保留了纯粹的内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