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婆与战士们一起去看电影。 |
“自己的头发自己梳,自己的饭自己煮,自己的苦乐自己享,自己的生活自己养。”
广东省肇庆市塔角巷的11个自梳女中,现在只剩下63岁的赵慧明还可以织草席,其他人都织不动了。
这是广东省肇庆市端州区塔角巷,改革开放的气息在这里处处都能感受得到:新建的小洋楼、穿着时髦的少女、来回穿梭的汽车……但在塔角路一条小巷深处,有一排低矮而又古老的房子,这就是末代自梳女的“姑婆屋”。
这里,住着11位60多岁到93岁的老姑婆。当她们还是青春少女的时候,她们自己梳起了发髻,发誓终生不嫁,天天吃斋拜佛,过起了清心寡欲、自食其力的日子。数十年来,任凭社会风云变幻,她们依然故我,平静地过着每一天。
一个看上去70多岁的老婆婆在一张很旧的矮凳子上安详地坐着,双目凝视着远方,像是在沉思。在她的身后是一座很古老的青砖房,一缕阳光透过这狭长的巷子照在老人的身上。“阿婆,你好!过得好吗?”我们轻轻地问道。
她似乎没有听到,仿佛我们并不存在。
“想和她们讲话,除非你们是武警!”她的一位邻居告诉我们。
我们只好请求武警端州区中队协助采访。第二天,排长陈志勇六点钟就把我们叫起床。他说在部队附近有一个观音堂,自梳女们都会去那里烧香拜佛,在那里就可以见到她们。
穿过几条狭长的小巷,陈排长把我们带到了观音堂门前。木门被岁月的风雨刻下了一道道沟痕,没有上锁且是半掩着的。我们推门进去,一股浓浓的檀香味扑面而来。陈排长说:“她们正在拜菩萨,这是她们每天都要做的事,风雨无阻。”透过昏暗的灯光,我们看到屋里坐着七、八个老婆婆,其中便有昨天不搭理我们的那一位。
她们都笑着和陈排长打招呼,陈排长也姑婆长姑婆短地应着。陈排长将我们领到昨日见过的那位姓夏的姑婆身边,为我们作了介绍,老人仔细地打量了我们一番,我们也学着陈排长叫了一声“姑婆好!”她听后只是笑,尔后用她那双粗糙的手牵着我们走出了观音堂。
陈排长说,夏姑婆是个孤儿,在10个月时,被当自梳女的姨婆张三妹收养,少女时代无父无母的她,常被同村有钱人家的少爷欺辱。15岁那年,她跨入了观音堂的大门,成为一名自梳女。
夏姑婆的家在塔角三巷32号。当她用力地推开那扇两尺见宽的古老大门时,屋里的陈设让我们大吃一惊。一块旧木板搭在两张木凳上,算是织草席兼饭桌用的,一旁放着的两张雕花木椅,早已没了光泽。屋顶吊着一个竹筐,里面有一双筷子、一只碗、几根青菜。
后屋是卧室,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几块发黑的木板搭在三条板凳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旧褥子,一顶洗得很干净但已旧得不能再旧的老式蚊帐,床头的一边放着两盒“万金油”,整个屋子没有一件电器。
夏姑婆说,解放前她与其他老姐妹一起住在山上的观音堂内,堂内除了供奉观音菩萨的神位外,还有她们的食堂和住所,可供几十个自梳女食宿。后来观音堂被日本鬼子炸毁了,她们只好搬到了山下。1957年,她买下了这间房子,一住就是44年。
在小巷深处,我们见到了87岁高龄的六姑婆。她身体很好。从挂在墙上的她年轻时的画像看,先前还相当漂亮呢。
六姑婆很健谈。她告诉我们,她家有八姐妹,由于穷,8岁时,父亲将她送给姑太当养女。年纪渐大,家中亲姐妹的遭遇使她触目惊心:大姐15岁上被强迫嫁给有钱人当小老婆,后来上吊自杀了;二姐嫁了一个农民,但不久丈夫也得病死了,年纪轻轻就守寡……于是在18岁那年,她让姑太给自己梳起发髻,当上了自梳女。“一个人生活,没啥不好,很自由。”六姑婆说,“我们每天都很早就起来织草席,然后拿去卖。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一过就是几十年啦。”
“现在最想做什么?”我们问她。
“织草席。”她爽快地回答,“但我现在老了,不能织了,再说现在买草席的人也不多了,草料也贵多了,没钱可赚了。”说罢,六姑婆遗憾地望了望挂在墙上那把磨得发亮的织席用的尺子。她说,塔角巷的11个自梳女中,现在只剩下63岁的赵慧明还可以织草席,其他人都织不动了。
年轻时,她们个个都能织得一手好席子,席子销路很好,不愁卖不出去,因此养活自己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如今她们的生活来源主要依靠政府救济,再加上一点积蓄。
上午八点,征得赵姑婆的同意,我们陪她去市场买菜。市场瓜菜的品种很多,但赵姑婆转了一圈又一圈,总想买最便宜的。最后她终于花了1元四角买了1斤2两白菜,花了1角钱买了几根葱。“赵姑婆,你就买这一点菜?”我们问她。
“是啊,这已够我吃一天了,吃不完明天还可以吃呢。”她平静地说。
“那你一天吃几餐?”
“现在成天不干活,也没什么收入,每天吃两餐,上午9点吃一餐,下午5点吃一餐,这样可以节省不少呢。”听了赵姑婆一番看似轻松的话,我们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93岁高龄的吴姑婆是11个自梳女中年纪最大的,所有的姑婆都叫她“大姐”。现在她最大的嗜好就是吸烟。
“姑婆,你们真的不会感到孤独寂寞吗?”见吴姑婆豁达乐观,我们便大胆地问她。
“不会呀,我们有自己的信仰,有这么多的好姐妹。我们过得很自在呀!”她的回答是那样的流利,好像被无数人问过千百次一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之后又接着说:“我们无牵无挂,自由自在,有什么事姐妹们都会互相帮助。我们并不孤独,我们一点都不后悔!”
就在说话的时候,六姑婆悄悄地进屋,把一个饭盒和一把青菜放下,又悄悄地走了。
吴姑婆行走不便,两只脚已经肿了,我们用手摸了摸,感觉有点冰冷。于是陈排长便帮她轻轻地按摩起来。吴姑婆不说话了,两只眼睛直看着我们,过了好久,她才说道:“我这双脚是过去‘缠脚’弄坏的,梳起之后,就再也不缠了,但不知什么原因,就一直这样肿。其实没事的。”说完,又笑起来。
到了做饭时间了,吴姑婆挺开心地对我们说:“今天我有两个菜,一个是青菜,一个是浸泡桔子皮。”
吴姑婆蹒跚地走进了厨房,缓缓地弯腰,利索地抓起几根干木柴,开始生火,顿时满屋子烟雾,我们被呛得直流眼泪……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洒在狭长的塔角巷中,很美。
自梳女们又开始了她们每天例行的聚会。她们陆陆续续地从各自的家中搬来了小板凳坐在一起,自得其乐地谈天说地。据说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就在这时,3名武警战士出现了,他们带来了黄瓜、豆角和西红柿。赵姑婆眼尖:“孩子们又来了!”姑婆们停止了谈话,起身争着给战士们让座。
这些自梳女大都是受旧社会男尊女卑思想的侵害,加上军阀混乱、外敌入侵等诸多因素才走上了自梳女之路的。她们对世俗的偏见和对社会的抵触情绪是可以想象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一直以来,对于男性,她们更是避之犹恐不及。当我们问起端州区武警中队的官兵与她们“第一次接触”时,姑婆们动情地说:“我们冤枉过他们!”
那是十年前夏天的一个下午,武警端州区中队的官兵正在离塔角巷不远的地方进行射击训练。天忽然下起大雨,中队指导员韦现桓就带领大家到附近的观音堂避雨。官兵们刚走到观音堂的屋檐下,就有几个老姑婆从屋里走出来,她们一见这么多当兵的,手中还有枪,当即大发雷霆,对着官兵们大叫:“兵仔,你们走来做什么?赶快滚开!”
不得已,指导员只好命令战士们撤退,冒雨跑回驻地。
从此,韦指导员开始留意这个特殊的群体。后来得知她们是自梳女,并了解到她们的一些情况后,官兵的怨气烟消云散。
一个星期天,吃过一次“闭门羹”的官兵,又来到观音堂,但枪杆子换成了扫帚———他们利用星期天为这些自梳女打扫卫生。
老姑婆眼中的惊恐和敌意少了,她们终于明白这些当兵的是些好人。
几年前有一天,84岁的吴姑婆在地里干活时突然胃病发作,坐在地上不停地呻吟,正好被几个执勤归来的武警官兵遇上。战士们二话没说,背起吴姑婆就往医院跑。在医院里,他们为吴姑婆挂号、交钱、取药,还派人通知吴姑婆的姐妹们。当他们了解到吴姑婆是想开垦荒地种点蔬菜时,便劝吴姑婆:“你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别再下地了,以后我们负责给你供应蔬菜。”
吴姑婆的病好了,她硬要把治病的100多元钱还给武警官兵。官兵们无法拒绝,只好用这钱买了很多水果送到了吴姑婆的床前。
吴姑婆看着身边这些善良可亲的战士,无法抑制的泪水夺眶而出,在场的六姑婆也哭了。吴姑婆边哭边拉着武警官兵的手说:“你们可都是大好人,我以前错怪你们了。”战士们也都双眼湿润了。
如今已是93岁的吴姑婆,说那是她自从当了自梳女以来的第一次流泪。
自打那以后,中队领导经常派战士把新鲜蔬菜送给姑婆们。每次老姑婆们都会蹒跚地将送菜的战士们一步一步送回营房门口。日子久了,自梳女们开始称武警官兵为“孩子们”,官兵们则亲切地管她们叫“姑婆”。
中队每年都要派卫生员定期给姑婆们检查身体。卫生员小刘总忘不了第一次去为她们检查身体的情形:他要四姑婆卷起袖子测血压,四姑婆对身边的姐妹说:“70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让男人碰我的手!”
根据中山大学从事民俗研究的梁教授的考察,“自梳女”是广东独有的现象,虽然如今广东三水和清远等地也还有“自梳女”,但那只是个别而非群体,而聚居在肇庆的这群“自梳女”可称为是“中国历史上最后的一群自梳女”。她们依然天天烧香拜佛,依然清心寡欲、与世无争,依然每天聚在一起聊天,但是她们的生活有了一个新的内容,那就是和她们的“兵儿子”在一起,享受人间最真最温暖的亲情。
(《黄金时代》2001年第6期)
自梳女是封建制度下于清代后期兴起的、唯珠江三角洲独有一种畸形风俗。
“自梳”这个名称的来历大概是:过去广州与珠江三角洲的未婚女子都梳着一条长辫子挂在背后,结婚时,由母亲或女长辈替其把辫子挽成一团紧贴在脑后勺,称为髻。自梳女就通过一种特定的仪式,自己将辫子挽成发髻,表示永不嫁人,独身终老。但一经梳起,终生不得反悔,父母也不能强其出嫁。日后如有不轨行为,就会被乡党所不容,遭受酷刑毒打后,捆入猪笼投河溺死。死后还不准其父母收尸葬殓,得由“姑婆屋”中的自梳女们用草席与门板草草挖坑埋葬了事;如村中无“自梳女”帮助殓埋的,便被抛入河涌中随水流去。
因此,父母对女儿独身终老是痛心疾首的,常常防范于未然,管教异常严密。而那些决心“梳起”的女儿,往往要躲着父母,在姐妹辈的掩护下,在自梳女或“姑婆屋”中秘密举行仪式。
自梳女死后的遗产,除了赠其养子女外,由其所收徒弟或金兰姐妹继承。自梳女所收的徒弟,也必须是自梳女,收徒有仪式,徒弟对师傅要尽孝道,病时要侍奉身前,端茶送药,死后要为其安葬,立神供奉与祭扫。因此,自梳女在选择徒弟时要经过长期观察与多方考验才能接纳。一旦结成师徒关系,双方永远不能反悔。
(摘自《广州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