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的犯人,有不少属于“奇人”、“怪人”那一类。他们抗拒改造的手段很多,一般人根本想不出来,也做不出来。
湖南省津市监狱一监区犯人钱敏山有个“绝招”,把脖子一伸,就能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1996年初,他刚进监狱时间不长,就对管教干部说:“队长,我有病,胃出血。”
队长问:“你怎么知道是胃出血?”
他把脖子一伸,“哇”地就吐出一口血淋淋的东西,恶心极了。于是他便不用下地劳动了。管教把他带到监狱医院,他又当着医生的面,“哇”地吐一口血淋淋的东西出来。
医生是老医生,与犯人打交道多年,给犯人看病也很有经验,他当即诊断出这不是胃出血。不是胃病,是“心病”。根据是:胃出血是暗红色的,而他吐出来的血却是鲜红鲜红的。
诡计被识破,钱敏山不得不承认,是他自己用拳头把鼻子打出血,然后仰起头,把血往肚子里吞,然后找到管教干部,再当着大家的面把血吐出来。在此之前,他已两次劳改,两次劳教,这次又因流氓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当时他三十二岁,是个“五进宫”的犯人。
这次来到津市监狱,他认为自己有多次劳改的经历,又是“暴力犯罪”,是条“好汉”,别的犯人也尊他为“老大”,称他“钱老大”。他洋洋得意,很是威风。不管监房里面发生了什么大事小事,他都要插一杠子,煽风点火。他把给管教干部添点麻烦,看成是他的“才能”。他经常与犯人打架斗殴,是个典型的牢头狱霸,因此受到监狱方面的严厉打击。他这次进来时间不长,就多次被关禁闭。许多人认为他已无可救药。
1996年5月,新上任的一监区管教股长易昌武不畏困难,主动提出对钱敏山进行“包教”。当时易昌武从事管教工作已有十个年头,先后当过分队长、分监区管教。他认为,钱敏山这个犯人肯定有心理障碍。
管教股有个姓罗的干事,是心理教育专职干事。易昌武让他给钱敏山专门建立了心理矫治专档,并查阅了钱敏山的档案及有关材料。按个案法分析,他发现造成钱敏山破罐子破摔的原因,除了家庭和社会因素,很大程度上出于他“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心理”。在改造中突出表现为违纪型,爱感情用事,动辄冲动攻击,并且违法违规后无悔恨羞耻感,对管教干部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
钱敏山是常德市安乡县人,正好易昌武也是安乡县人。钱敏山曾对别的犯人讲,顶头上司是老乡啊!易昌武就是利用他这个心理,经常找他聊天。经过多次接触之后,易昌武发现钱敏山对他有了一些信任感。易昌武要求钱敏山做“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量”和“艾森克个性测量”。钱敏山没有拒绝。连续测量了几次,结果都是有心理障碍。最后确认,钱敏山好强固执,不明大体,有人格偏离。
易昌武每次都将检测结果告诉钱敏山,他想了想说:“哎呀,是有点心理障碍。”从此他开始自觉地接受心理治疗。
钱敏山会打篮球,正好监狱搞篮球比赛,易昌武就让他当了监区的篮球队长。同时还让他当犯人小组长。易昌武对他说:“给你搞个小官当。又是篮球队长,又是犯人小组长,你要管别人,自己就要以身作则了。”
钱敏山很高兴,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他不但自己严格要求,在行使篮球队长和犯人小组长权力方面也毫不含糊。
篮球比赛前后搞了两个月,他一直表现得蛮好。很长时间没再违规。
1997年11月,一个犯人因违反监规,被关进监区禁闭室。当时这个犯人的情绪很不稳定。易昌武特别安排钱敏山到禁闭室的值班室值班,并照顾他的日常生活。
犯人与犯人之间,思想容易沟通。再加上钱敏山曾经是犯人中很有影响的“老大”级的人物,这个犯人把他当成反改造的“知己”,与他便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这个犯人把他和另外三个犯人的逃跑计划说出来了。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翻围墙用的塑料薄膜、钢丝钳和绳索。
这可是个重大案情!经过心理矫治,钱敏山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表现得异常冷静。他不仅套出了那三个犯人的名字,还套出了那些作案工具的藏匿处,然后立即向易昌武报告。
钱敏山因有重大立功表现,受到假释三年四个月的奖励。钱敏山出狱回家以后,在当地开了一个大众餐馆,生意红火,反映良好,已成为守法公民和有用之人。
上海监狱管理局下属的监狱并不都在上海,有的在安徽,有的在江苏。上海提篮桥监狱的老警察顾坚,16年前刚当监狱警察的时候,就是在安徽的军天湖监狱(当时叫劳改农场)当管教。在那里,他管教过一个叫姚国良的犯人。无心插柳,竟演绎出了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
姚国良调到顾坚负责的这个中队是在1990年。在这之前,姚国良在军天湖农场是个比较有名的反改造分子,因此顾坚对他的情况略知一二。
1983年,姚国良因参加盗窃抢劫被判刑。1986年刑满释放,不到一年时间,他再次因抢劫罪被判刑。这一次,他的犯罪情节比较恶劣:他以谈生意为名,约了一个人在上海国际饭店旁边的功德林餐馆吃饭,他趁对方不注意,把事先准备好的麻醉药放进对方的酒杯里,等对方被麻倒之后,把对方的东西抢走了,获得赃款6000千元(这在当时已经是很大的数目了),再加上他有前科,一家伙被判有期徒刑12年。
姚国良性格内向,有些孤僻。但他有一个优点,喜欢文学,爱看文学类的书籍,他居然还有一本一般人很难读得懂的《易经》!虽然他初中都没毕业,但他的字写得不错,也喜欢写。犯人中间,他的信件最多,交际面也很广,除了上海,还有海南、广州、湖南等地的来往信件。
顾坚从姚国良来往的信件中了解到,他对母亲很孝顺,与姐姐、姐夫的关系也很好,与海南、广州、湖南通信的竟然都是女孩子,顾坚要抓住这一点对他进行启发教育。
“我发现你很爱学习,你写信也很有水平。”顾坚鼓励他说,“我们这里正在搞自学考试,这是个机会。你的刑期还有八年多,你应该好好利用这个时间,争取拿个文凭。”接着,顾坚开始和他谈一个比较严肃的话题:怎样正确处理那些与他通信的女孩儿的关系。
顾坚问他天南地北的这些女孩子是怎么认识的,他说是在1986年从监狱出来后通过杂志上的“心桥”、“纸鹤传情”等栏目认识的。其中有个海南某农场中学的英语女教师,叫刘雪珍,对他很钟情。顾坚严肃地对他说:“你要正确对待这个事情,不能玩弄人家感情。”
姚国良和那些女孩有的见过,有的没见过。刘雪珍曾到上海来和他见过面,广州和湖南的女孩也见过。其他几个还没来得及见面,他就进来了。
对于刘雪珍,姚国良心里也没底,他当时说:“不知道以后怎么样。”顾坚说:“以后怎么样?如果人家对你是钟情的,你就要对得住人家,为人家活着。如果人家不愿意跟你,你要正确对待。”
1992年夏的一天,顾坚接到一个电话,是监狱会见室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打来的,说:“有个女孩,要见你们中队的姚国良。”
顾坚问:“她姓什么?”“姓刘,从海南来的。”“好吧,我来跟她谈谈。”
顾坚在接待室与小刘见了面。她个儿不高,皮肤有点黑,长相一般,但毕竟是中学英语老师,气质还不错。顾坚问她,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说:“我们一开始是通信。1986年暑假,我到上海来,在姚国良家里还住了两天。跟他姐姐在一起。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她讲的情况和姚国良讲的对上了,证明姚国良没有说假话。顾坚又问:“你对他的过去了解多少?”
“他曾经简单跟我提过。我觉得一个人学坏,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家庭的原因,也有社会的原因。”“我想知道,你倾慕他什么东西?你出于什么动机与他保持联系?你在信中说,盼望有朝一日结成夫妻。这可不是玩笑的事情,婚姻是一辈子的事。”
“一开始是同情他,可怜他,后来发现,我们是同病相怜。我在那个农场里,也跟囚犯差不多。我自己心里很烦,不想在那个农场呆一辈子。”
“想没想过,你在把自己的婚姻寄托在一个囚犯身上?”
“婚姻是什么?就是把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用法律的形式固定在一起。自由恋爱的婚姻与那些不是自由恋爱的婚姻的不同点,就是彼此之间多一点了解,多一点平等,多一点自愿,多一点共同语言。我倒是想嫁一个高官或者大款呢,人家要我么?能平等相处么?又有多少共同语言呢?我和姚国良通了这么久的信,他喜欢什么,我喜欢什么,彼此都很清楚。比如他喜欢《易经》,我也喜欢。在这个世界上,两个都喜欢《易经》的人还不大容易碰得上吧?”
顾坚心想,这个女孩子看来还是很有主见的。他们彼此也很投合。于是对她说:“你要真正对姚国良好,就协助我们一起做他的工作。这个人还是有救的。”她说:“行。”
姚国良带着满脸狐疑的神情走进接见室,一看是小刘坐在那里,深感意外。一是他没想到小刘会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来看他;二是他懂监狱的规矩,像小刘这样的身分,监狱一般是不会允许接见的。
小刘见了姚国良,就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姚国良眼里也有泪光闪烁,只是没让它流下来。接见室的窗口有一道铁丝网,犯人在里面,家属在外面,互相之间不能有身体上的接触,只能面对面坐着说话。姚国良和小刘都很激动,他们几乎同时把手扶在铁丝网上,从网眼中抚摸彼此的手指和手掌。按规定,这样的接触也是不允许的,顾坚装作没看见。
接见以后,顾坚对姚国良说:“这个女孩子这次来是不容易的,她有她的苦衷。对于你,能有这样的福分你要珍惜呀!”
1993年,顾坚被调离军天湖农场,到上海提篮桥监狱工作。临走之前,顾坚特别向队里交代,注意继续培养姚国良这个典型,如果他的女朋友来看他,应该给他方便。
6年之后的1999夏天,顾坚在提篮桥监狱的办公室里突然接到姚国良打来的电话:“顾队长,我结婚了!”“是不是海南那个?”“对,就是她!”
姚国良告诉顾坚,他在××路上开了个“良辰豆浆店”,生意还可以,热情邀请顾坚有空去玩。过了几天,顾坚找了个时间,骑着自行车去了姚国良的豆浆店。
姚国良看到顾坚,喜出望外。顾坚问他:“我走了以后,情况怎么样?”“你走了以后,我减了两次刑,一共减刑一年多———因为我是累犯,减刑幅度不能太大。我是1996年底出来的。”
他告诉顾坚,他刑满释放以后,小刘就到上海来了。他们已经结婚,快当爸爸妈妈了。
姚国良说他刚出来的时候,他姐夫帮他联系给宾馆饭店送菜,收入还可以,但是他有点不太甘心。正好他们那个街道改建食品街,他就和小刘商量,决定自己干。在街道上申请了一个店面,又到工商局申请了营业执照。他每天要卖四桶豆浆,店门前卖两桶,另两桶被人家包了去。他店铺门前还租给人家卖早点,这里500块,那里800块,可以得点租金回来。他每天早上三点就起来了,自己磨豆浆,料还要配得好。他生意还可以,每天净收入100多块,一个月收入三四千块。
小刘回来了,见了顾坚也十分高兴。她说,顾队长,你是我们俩的媒人啊。
作者在长达几个月的“监狱之旅”中,不但采访了数十名监狱干警和犯人,还阅读了大量的与监狱有关的文字材料,其中有许多出自犯人的手笔。他们将管教人员称为“特殊园丁”,将监狱称为“再生之地”。我觉得“再生之地”这个词含义深远,也道出了犯人的心声。他们就是一群已经或正在从监狱这个特殊大学校再获新生的人。(《北京文学》2001年第10期)
(压题照片为北京市监狱《中国监狱》1998年第2期张斌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