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2月18日,80岁高龄的乔治·温纳里斯病逝于济南。弥留之际,伴随他的除了中国太太和六个亲生或非亲生的孩子,还有满满三大箱马列哲学书籍。下面是与他相濡以沫40年的妻子白锡荣的自述。
1965年,我的第一个丈夫抛下我和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去世了。厂工会的李大姐给我介绍了济南造纸厂的乔治·温纳里斯。见我不乐意,李大姐说,这老美,政治出身是不好,可人家还是厂里的学毛选先进分子呢。
见面时,老温自我介绍说,他是美国新泽西州人,有三个希腊血统的妹妹,在朝鲜战场被俘虏后,主动要求留在中国接受“改造”。这十几年来,当时自愿“改造”的20名美国战俘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他,和一个在天津的爱德华。
我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回去?他的表情忽然很严肃:因为在这里我找到了信仰——共产主义!
婚前的老温还蛮“单身贵族”的。外交部对美国战俘有特殊政策,他可以每月领取180元的补助,可以买黄油、咖啡、牛奶,只要愿意,还可以到济南饭店享用一顿美味的西餐。但1970年和1973年,我们相继生下女儿温绍霞和儿子温绍磊后,在八张嘴的生活压力下,生活渐渐困难起来。老温先是改抽“金菊”,这种烟当时最便宜,后来学起腌萝卜咸菜,拆口罩做尿布片,最后,干脆把咖啡也戒掉了。那段时间,他人都蔫了,我劝他,他故作轻松耸耸肩:这是我改掉的最后一个资产阶级习惯!
他一直在朝着自己的“改造”目标努力。在工厂,他总是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空闲时,他总是双手不离马列著作,面对敌意和侮辱,他总是报以笑脸。
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老温站在旧平房前的照片,出现在《纽约时报》上,美国人称他是个“抽象的人”。1976年的一天,老温回家说,一个美国记者为他联系好了回国的事。
回到阔别26年的美国,老温立刻像“出土文物”一样被媒体包围了。全美50个州有47个州向他发出了演讲邀请。老温的照片上了著名的《时代》周刊封面。
但很快老温就不快乐了。因为他发现,多数美国人希望从他身上得到的,只是类似非洲丛林探险的中国经历。他们并不真正重视他的看法,却喜欢以猎奇的心理,算他的月工资能折合成几块美金,够吃几块汉堡,他的中国老婆是不是缠足。一家出版社想联系他出一本叫《一个美国人亲历的文化大革命》的书,说只要按他们的要求做,就可以得到30万美金的稿费。老温拒绝了。回中国前,他对追上来缠着问他到底为什么回“贫困的大陆”的美国记者说:我回中国,是因为那里有我的信仰。
1989年,绍霞、绍磊去美国大使馆办了签证。晚上吃饭时,他借家庭会的机会,很严肃地说:你们的目的是去学习,学完后得回来,要建设中国!绍霞、绍磊很快在纽约一家食品公司找到了工作,每次来信都说过得很好,再不提回国的事。老温特别生气。他想不通为什么孩子在中国长大,却不理解父亲的选择。他对我叹气:美国有什么好?失业、吸毒,社会主义国家多好。
马列书籍依然整齐地摆在他心爱的书橱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戴上老花镜,专心学习起邓小平文选、江泽民三个代表讲话来。造纸厂的老工友老王领不到退休金,向他诉苦,他根本不相信,拉着老王去找“政府的朋友”,直到确认是事实,才默默地取出500元钱递给老王。
他偷偷去工作了30年的济南造纸厂,发现工厂已经处于半倒闭状态。73岁高龄的老温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设在济南大厦内的再就业中心,劝那些下岗工人“耐心”些。当他的“布道”再也没有作用时,他就用纸包着一点钱给人家,有时30元,有时50元。
其实老温没钱,结婚后他过的都是苦日子。从1984年起,补助涨到每月230元,1995年涨到1400元。他在造纸厂、山东大学工作都是义务的,这点钱就是他唯一的收入。另外,外交部每四年给他报销一次回美国的往返机票。但自从1982年他回美国为母亲送葬后,就再没有回去过,因为不舍得“花国家的钱。”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住的是济南交通医院,因为药费花了一万多元,心疼得不想再住。那天他试探地和我商量,可不可以找家便宜点的医院。没等我回答,他的蓝眼珠已盯住了前方。那儿摆着一台14英寸的熊猫牌旧彩电,里面正播放着刚刚发生在美国的“9·11”恐怖事件。我知道他其实从心底一直关心着自己的祖国。我听到他嘴里低声的咒骂:SHIT(粪便,卑鄙的家伙)!他痛恨暴力,也牵挂两个孩子,直到绍磊打来电话,他才稍稍安心。但从那时起,他的健康状况急剧恶化……
(《女报》200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