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英(上左一)和赵丹(上左二)坐在毛泽东后面,下方左三为罗稷南 |
鲁迅之子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中写到,1957年罗稷南在一次座谈会上向毛泽东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疑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不料毛主席对此却十分认真,深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这段“罗毛对话”,我是现场见证人。但我想不起还有哪位活着的人也听到这段对话。我的律师朋友对我说:“正因为当时在场的人如今多已不在人世了,你就更有责任写出来,留下来。”
我永远也忘不了“对话”在当时给我的震颤。
1957年7月7日,忽传毛主席晚上要见我们。反右已风起云涌,报纸上已出现对电影《武训传》的“讨论”。我忐忑不安想请假不出席,怕的是会被点名发言。阿丹说:“宗英你怎么啦,虚汗淋淋的。”当时我预产期将到,我答:“孕妇可能特别敏感,我害怕……”及至我们被领进一间不大的会场,只见一张张小圆桌散散落落,一派祥和气氛。我们电影界的人扎堆儿坐在迎中门方向的两三张小圆桌边。我回忆不起毛主席是怎样坐到电影界桌边的。此番动笔前查到《光明日报》1957年7月11日和《解放日报》1957年7月9日刊载新华社通稿及会场全景照片,赵丹和我是坐在毛主席身后,照片右角背影是罗稷南,他坐在毛主席的斜对面。
那天,毛主席和在座各位似乎都熟悉。他兴致勃勃地谈起王人美的父亲是自己的老师,并问起演《渔光曲》的电影演员王人美来了没有?有人答:演员王人美今天没来,女作家王元美来了。元美忙站起来说:“毛主席,我是不是来错了?”毛主席大笑说:“没错没错,欢迎女作家王元美同志。”人们有跟着鼓掌的。毛主席对照名单扫视会场,欣喜地发现了罗稷南,罗稷南迎上一步与主席握手,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他俩一个湘音一个滇腔,我只听出“苏区一别”的意思。为此稿查资料时我方得知,罗稷南(原名陈小航)曾任十九路军秘书,在十九路军被调到福建,筹建福建人民革命政府时,他曾被派赴瑞金,与红军将领张云逸签订共同反蒋抗日协定,并向被封锁的苏区供应急需的布匹、食盐、医疗设备和药品,当时毛泽东曾设宴款待陈小航。
我又见主席兴致勃勃地问:“你现在怎么样啊?”罗稷南答:“现在……主席,我常常琢磨一个问题,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样?”我的心猛一激灵,啊,若闪电驰过,我感觉空气仿佛顿时凝固了。这问题,文艺人二三知己谈心时早就嘀咕过,“反胡风”时就嘀咕过;可又有哪个人公开提出?还当着毛主席的面在“反右”的节骨眼上提出?我手心冒汗了,天晓得将会发生什么,我尖起耳朵倾听:
“鲁迅么——”毛主席不过微微动了动身子,爽朗地答道:“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呀,不发脾气的脾气,真仿佛巨雷就在眼前炸裂。我懵懂中瞥见罗稷南和赵丹对了对默契的眼神,他俩倒坦然理解了,我却吓得肚里娃娃儿险些蹦出来……
我偷空儿悄悄问坐在身边不远处的应云卫:“应家伯伯,侬阿听清爽要关勒监牢里?”(上海话,意为:你是否听清楚要关进监牢里?)应云卫对我滑头滑脑笑:“清爽勿清爽,当伊呒介事。”【意为:(听)清楚没(听)清楚,(你就)当它没这事。】他嘻嘻哈哈跟别桌的老朋友搭讪去了。(应云卫,老导演,老制片,“文革”中被拉出去游斗时猝死于街头大卡车上。他被判定为30年代“文艺黑线”的重要人物,直到1979年彻底平反时,电影圈内人才知道他竟是1935年单线发展的中共秘密党员。)
那天晚上回家,我疲惫得几乎晕厥,只觉得腹中胎儿在伸胳膊踢腿,我担心已惊动了胎气。
那两天,报上大标题的反右社论、通讯一篇比一篇“结棍”(上海话,意为:厉害),继《人民日报》社论《斗争正在开始深入》之后,《光明日报》也在头版发表了《人民代表揭露右派反动面目》,而头版报纸的右上角,是毛主席接见我们、大家笑逐颜开簇拥着有说有笑的毛主席的大幅集体照片。
我不敢再想7月7日晚上的“毛罗对话”,更不敢想“鲁迅关在牢里”的事情。不该想的偏又想:怎么过后没见什么文件、简报记载此事?我知道,孕妇此时应该看最美的图画,听最美的音乐,可又禁不住怯怯地问阿丹:“没听到批判罗老的提问吗?”阿丹神色严厉地瞪了我一眼:“依笨伐?格事体摊出来啥影响?”(上海话,意为:你笨不笨呀,这种事发表出来会有什么影响?)
阿丹那些日子特烦躁,他正为老友钟惦?《电影的锣鼓》和他自己的《炉边夜话》在挂钩上纲写检查。同时还要为参加中宣部一次“扩大会议”、聆听了毛主席讲话后与石挥他们合写的一篇文章写检查,于是我谨遵“非礼勿言”的古训,几十年来,几乎没跟人谈起过1957年之夏震撼心灵的一瞬间——发生于短短一分钟内的“毛罗对话”。
(《炎黄春秋》200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