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结婚后这十几年,最令我紧张的,却正是他的语言表达力——尤其他在讲台上时。每次,听他把一个生动的主题,叙述得冗长拖沓,恹恹欲睡;或将一个可以深入的命题,轻松带过,我都急得两眼干瞪,恨不得跳上台去替他讲。因此我尽量避开他的演讲,连1984年在美国爱荷华大学,他那场后来轰动海峡两岸,造成无比震撼和文化反思的“丑陋的中国人”的讲演,当时,我就不在场,原因是我对他的演讲,一直抱着一种态度:一个人丢人,比全家丢人好。
自从他着手翻译《资治通鉴》这部巨著,一天之中,柏杨除了吃饭睡眠,几乎全部时间都埋首伏案,他那性急的脾气,全部反映在他日常生活的言语上,常常只使用象征性的几个词,有点像电报。例如,他对他的助理小姐说:“明天,书好,校好对,没问题,早打电话。”全文应该这样理解:“明天早上,先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收拾回书架上,然后开始校对工作,校对完,尽快打电话告诉出版社来拿稿。”诸如此类。
作为一个丈夫,柏杨这个男人心胸真是够开阔大方的。有一年,新加坡《联合早报》发行人黄锦西先生邀请我们到新加坡访问,到达的当晚,有盛大宴会,宴会中途,不知何故,柏杨灵机一动,忽然公开征问有没有人愿意带他的太太去夜总会跳舞。一时全场哑然,没有一个人反应。不过,令我更生气的事还在后头。下一站在吉隆坡,接受记者访问时:有人问他婚姻中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他的答案竟是最奇特的两个字:“金钱。”事后,他向我解释他之所以这样答,因为,爱情当然重要,跟空气一样重要,没有空气,人就活不了,但,谁会说空气是婚姻中最重要的条件?而人心中都知道金钱重要,却没有人肯这么直率地谈这个问题。可是,他向我解释没有用,因为记者已替他在报上解释了,认为是柏杨自己的婚姻经验。我的结论是:柏杨是一个既浪漫而又实际的男人,只是,他常把浪费和实际的时间、地点颠倒而已。
有一次,不晓得为了什么事,我大发脾气,恶狠狠地凶了柏杨一顿。过了一会儿我自己忘了,到柏杨书房去巡视,看见他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你一生我气,我觉得做人都没有意思了。”霎时间,我眼前这个男人——柏杨,变成了一个孩子,我的心完全被软化了,我悄悄俯身下去,告诉他,我刚才的视觉有毛病,调整一下焦距就会好。其实,我还没有把藏在心中的话说出来,那埋藏在内心底处的一句话——柏杨,我爱你。(摘自《柏杨回忆录——看过地狱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