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蓉与保姆张雅静 |
两年以前,每逢3月8日这天,有心的小保姆张雅静都会给赵丽蓉老太太下碗面条,祝她长寿,因为这一天是她的生日,尽管她本人从不把自己的生日当回事儿。如今这个乐观、豁达的老人已经过世,但她生前留下的很多故事仍以其人性的光辉感动着人们。
赵丽蓉奶奶已经走了两年多了,在她生命历程的最后十年,我有幸陪伴在她左右。我周围的人因此常常问我:她在生活中幽默吗?你和她在一起开心吧?就在这每一次的询问中,赵丽蓉奶奶的形象都会鲜活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1990年,我18岁,因家境贫困而中断了自己的读书生活,父亲的同事为我介绍了一个当保姆的工作。
按介绍人写的地址,我和父亲来到距颐和园十多公里的北京西郊韩家川村,赵丽蓉奶奶就住在村里一个种满蔬菜和果树的小院子里。
挑开布门帘迈进屋内,只见一位容貌十分熟悉的老太太正盘腿坐在炕上,上身穿件白绿相间的手织毛衣,下身是件黑色松紧裤,一双布便鞋摆放在地下,她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慈祥的笑眼。
见我们进来,她麻利地起身踩着鞋子,笑呵呵地拉过我,抚摸着我的头说:“我们山村早晚可凉了,你身上穿得太薄了。”又转头冲她儿子说:“快给姑娘找几件衣服穿。”这让我紧张害怕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赵奶奶说:“其实我这儿没什么活儿,就是想找个做伴儿的。从外面找了几个保姆都是油腔滑调的,太职业化,我都不顺心。所以我就想从老家找个比较朴实诚恳的孩子,什么都不会干也可以。”
父亲忙说:“我们小静今年本来考上了大学,可是没钱供她上。她什么农活也不会干,您就多操心教育吧,把丫头交给您我也放心了。”赵奶奶遗憾道:“太可惜了,爱读书的人读不起书真是一种悲哀啊!你放心,我会把她培养成才,圆她的上学梦。”听了奶奶的话,我不由地流出了眼泪。我没想到今生能遇到这样好的奶奶。
我留在了赵奶奶的身边。一个月后的一天,奶奶叫过我:“小静,这60元钱是你的工钱,300元钱给你交学费用。我帮你联系好了,从明天开始你就到人民大学成人高等自学考试培训班学习去吧。逢一、三、五晚上学两个小时。”我又一次哭了:“奶奶,我不要工钱,您管我吃、穿、住,还让我去学习,我这一个月也没有为您干什么啊!”奶奶笑了:“傻孩子,你帮我解除了寂寞,我答应你去读书,我一定会做到的。”
我从小在父母的关爱中长大,对日常生活的安排全不懂。但在陪伴赵奶奶的日子里,她处处都在教导我。
那时候,赵奶奶刚拍完电视剧《苍生》,劳累了几个月,需要在家好好休息。每天早晨起来,她习惯端杯浓香的绿茶,吸支石林牌云烟,听单田芳播讲的评书《白眉大侠》(收音机是她的终身“伴侣”,不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昼夜都不让它休息),然后在小院子里欣赏亲手栽培起来的一棵棵花木,用力嗅着它们的芳香,整个人都陶醉了。这时候我不愿打扰她的雅兴,就忙自己的事。
“小静,过来帮我扶一下这个枝条。”赵奶奶喊我。我急忙跑过去,只见她将那一棵新栽的小石榴树大大地修剪了一番。我问:“奶奶,您把这些枝条剪断了,它还能活吗?”奶奶乐了:“树不修理是成不了材的,歪枝斜杈一定要去掉,否则养分会分散。人与树是一样的,比如你,就像这棵小树,身上有很多毛病,你一天改一样毛病,以后也就能慢慢长大成人了。”
一番话说得我满心愧疚,忙将地上的树枝胡乱扔进垃圾桶里,奶奶却连忙阻止了我:“这么好的树枝扔掉太可惜了,又脏乱了环境又浪费了资源,咱们把树枝折断晒干了,到冬季烧炕取暖用,那多好!你在老家冬天不储备干柴吗?”我感到自己脸上热辣辣地发烫,便自责道:“我不懂这些事!”奶奶安慰我:“孩子,以后干任何事都先用脑子去想想再干。”之后我从垃圾桶里将树枝捡回来,和奶奶一起用斧子将它们断成一尺多长的小木棒,由粗到细整齐地码放在墙根底下。
我是个粗心的女孩子,在农村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赵奶奶总会很耐心地提醒我。一次,我扫完院子后,将笤帚忘在走道上了,赵奶奶走路没留神,踩在上面一下子绊倒了。我吓得差点儿也坐到地上,心想这次可惹下大祸了!于是赶忙跑过去扶起她,慌问道:“您怎么样了?都怪我太粗心!”赵奶奶却握着我吓得颤抖的手安慰我说:“孩子别怕,没事儿,我有童子功不会摔坏的,没有这次教训你那毛病也永远改不掉。”我伤心地哭了。
后来奶奶告诉我:“生活中的小事、细节都要认真对待,拿我演戏来说,在舞台上一次动作做不到位,马马虎虎混过去,唱错一句台词觉得无所谓,可是等把整场戏演完了,从头到尾再看一遍,就不是那个戏了,你也不是个好演员了。”
赵奶奶的老伴盛弘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取过双学士学位,专门研究法律与哲学,同时学过《易经》,是个知识渊博、性格开朗的人,曾在北京大学任教。1985年冬天,患肺心病的盛爷爷永远地离开了赵奶奶。那一年,赵奶奶放弃了所有的社会活动,独自在农村小院里呆了一年,她一直想着老伴生前说过的话:“我怕与你不能享受更多的夕阳美景了,也许花甲大寿就是我的归西之时呀。我想你过花甲之年,一定会龙腾虎跃,在艺术上会更辉煌。”而盛爷爷离去的那天正是他的60岁生日。赵奶奶经过反思,决定面对现实,在艺术上努力进取,最终实现了老伴说过的花甲之年创辉煌的“梦话”。
1990年的大年三十,赵奶奶跟着《过年》剧组奔往东北拍戏,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吉林经受了考验。其中有一场“裸戏”——拔火罐,黄建中导演不忍心让老太太受罪,决定找个替身演员,赵奶奶说:“别人替我拍,那不是‘弄虚作假’了吗?咱老来也难得拍上这样的戏,咱也俏一把,拍拍‘裸戏’过把瘾。”大家开怀大笑。可是,戏一拍完,奶奶就大病了一场,最后落下个肺气肿,但奶奶从来对此无怨无悔。
1991年秋季的一天,奶奶正在听收音机,忽然电话响了,我抄起话筒,听到赵奶奶大外甥急促的声音:“快!快叫老姨听中央电视台播放的早间新闻,老姨获国际奖了!”我一边告诉奶奶,一边赶着打开电视,早间新闻正在播报:“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的《过年》一片中扮演母亲角色的演员赵丽蓉,在日本东京国际电影节获最佳女主角奖。”奶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问我:“小静,我真的得奖了?这是真的?”“是的,您是得大奖了!”我激动地喊着。奶奶掐一掐自己以证实这不是在做梦后,才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眼睁睁地望着老伴的遗像默默地流出了眼泪。她此时有多少话语要对故去的老伴倾诉啊!真的,他对赵奶奶当初说过的“梦话”真的实现了!
赵奶奶常对我说:“人出了名,也就失去了自由。”有时我陪她出去散步,刚走出家门就引来行人不约而同地围观,吓得赵奶奶不得不转身回家乔装打扮一番:她戴上墨镜,再戴一顶能遮掩半面脸的帽子,然后照一照镜子,问我:“小静,你看我这扮相儿,出门后人们还能认出来吗?”
一次,赵奶奶领我去逛动物园。她城里的家距动物园有七八里远,我们商量先步行,累了再坐车。
我土生土长在农村,没点儿交通意识,赵奶奶总是提醒我走人行道,而且要懂得给别人让路。她说:“人活在世上,不单为自己活着,也要为别人着想,你不顾一切横走在马路上,对骑自行车、开车的人会造成一种不安,这就是搅了别人,对自己也不安全。”我们这样边说边走,转眼间已走了一多半路,赵奶奶已是大汗淋漓,全副“武装”的道具也逐一摘掉了,且不时地抹着额头的汗水,把帽子当扇子摇。眼看就到动物园了,迎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她突然一声惊呼:“你看,这不是演小品的赵丽蓉吗!”她这一嗓子把熙熙攘攘的路人一下子招了过来,将我们娘儿俩团团包围住:“赵老师,给我们签个名吧!”“赵老师,跟我们一起照张像吧!”
又感动又害怕的我,生怕奶奶有点意外,便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飞奔到十字路口,找到交警岗楼急喊:“警察叔叔,快救救我奶奶吧!”那个警察跟我直奔围观的人群,他一见奶奶就明白是什么事儿,于是高喊:“谢谢大家对赵老师的崇拜,希望大家谅解,你们这样做已经影响了交通秩序,希望大家配合我的工作!”好容易被“救”出来的赵奶奶已是气喘吁吁,哪知交警叔叔也属于追星族,热情地对她说:“我很荣幸能遇见您,您也给我签个名吧!”赵奶奶此时竟也没忘记幽默:“谢谢你把我‘救’出来,那我就把字写得大一些、美一些!”
可是我们却再不敢进动物园了。警察叔叔执意用车将我们护送回家。赵奶奶事后总结说:“都是‘名人脸’惹的祸,以后出去咱应该时刻‘武装’自己。”并把这次经历融进了小品《追星族》里。
1999年2月10日,赵奶奶在家练习节目时,突然感到胸部剧痛,去医院一检查,已经是肺癌晚期了。赵奶奶是两个月以后才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的。那天夜里,她很晚都没睡着,我跑到她的卧室,看到奶奶哭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小静,真是人生如梦,一晃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人生路,快到终点了……”
1999年4月28日清晨,奶奶很早就起床了,她把所有的像册都搬出来。我好奇地问:“奶奶,你拿照片干什么?”奶奶平静地说:“我要选张合适的照片,放大一张,将来真有那么一天拿来就用。”我的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奶奶安慰我说:“不要哭,人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自然规律,没什么可怕的。”我不愿意她说这些话,更觉得她提前做这些事不吉利。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说:“你们年轻人不懂,过去咱们老家人过60岁就自己准备寿材,我已到古稀之年,是不是更应该准备了?”
奶奶最后选中了一张自己五十多岁时的照片,那是她刚拍完电影《红楼梦》后到照相馆照的。照片上的她容颜慈祥,笑得很舒心。奶奶满意地笑着左右端详像片上的自己对我说:“小静,你看这张好不好?你从照片里就能看出一脸的福相吧?”
接下来她又为自己选好了百年后要穿的衣服,然后叮嘱我:“等我到那一天的时候,你就把这些拿出来给我用。”我再也受不了了,紧紧地拥着奶奶失声痛哭:“奶奶您不要这样想,您的病会好的,医生说您的病能治!”奶奶则安慰我道:“傻闺女,你想哪儿去了,奶奶不会离开你的,我们的小静还没成家呢,我怎么能走呢?我还要等着吃你的喜糖呢!”
既然不能分担奶奶的病痛,我惟有付出一些关爱,每天用热水为奶奶洗脚,按摩她的痛处,提醒她服药……可是,就在奶奶在医院经受一次次化疗折磨的过程中,我却突然得了淋巴结炎,颈部长出了好几个疙瘩,连续高烧不退,这一病竟持续了半年多。因为心里牵挂着奶奶,我在北京、天津反复住院出院好几次,但还是没能在奶奶身边守护她到最后一刻……噩耗传来,我眼前一黑如掉进无底深渊!我默默买来一些白纸,为奶奶折了三百六十五只纸鹤,以寄托无限哀思……
今天,历经流浪与奔波之后,在无数好心人的帮助下,我终于找了份较为稳定的工作。我把省下的钱用来交学费,继续学习英语和计算机。我知道奶奶在遥远的地方看着我呢,即使生活再困苦我也会坚持学习下去,我坚信我那被奶奶祝福过的明天会更好!
(《中国妇女》2003年3月上半月刊 张雅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