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活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我的父亲钟世藩。父亲早年留学美国,解放后是中山医科大学的一级教授,著名儿科专家。
记得我刚满13岁那年,也就是1949年10月,在广州解放的前夕,当时任广州中央医院(现广东省人民医院)院长的父亲,愤怒地拒绝了国民党南京卫生署让他携医院巨款撤去台湾的胁迫,义无反顾地留在了刚刚成立的新中国。
50年代,国家还很贫穷,科研条件更是有限,父亲为了研究乙型脑炎病毒,用自己的工资买来小白鼠做实验,我们家也成了他的实验室。“文革”时,他被“靠边站”,还是痴心于他的研究,总结自己行医数十年的经验,写成了40万字的专著《儿科诊断和鉴别诊断》。这本书曾先后再版了6次。1987年父亲去世。他临终前还念念不忘他的研究,常与我探讨病毒与磁场的关系。父亲常说:“一个人能够为人类创造点东西,那就没有白活。”父亲的教诲我一直铭刻于心。
我的中学时光是在华南师大附中度过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老师曾对我说过的一段话,他说:“人不应单纯生活在现实中,还应生活在理想中。人如果没有理想,会将身边的事看得很大,耿耿于怀;但如果有理想,身边即使有不愉快的事,与自己的抱负相比也会变得很小。”他的话很朴实,却蕴含着很深的人生哲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拿这些话来激励自己。
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吧,1955年我考入了北京医学院。1960年我大学毕业,留在了北医。从1960年到1970年的十年间,我干过很多工作:先是当辅导员,后到放射医学教研室任教,再后来到过农村,当过工人、校报编辑,还干了一年多的文艺宣传。
1971年,我调回到广州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当时是广州市第四人民医院。起初,我很想当胸外科医生。医院的老医生却说:“钟南山已经35岁了,还搞什么外科。”结果我被安排到了医院急诊室。因毕业后没搞过临床,在一次出诊时将一名有结核病史的胃出血病人,误诊为“结核性咳血”,差点误了事。此事对我刺激很大。从此我刻苦钻研技术,废寝忘食,每天工作到深夜。在8个月时间内,我写下了四大本医疗工作笔记,体重也掉了整整12公斤,但我很快胜任了临床工作。
为了响应周恩来总理关于开展慢支炎群防群治的号召,1972年,广州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成立了慢性支气管炎防治小组,我参加了这个小组,从此开始了对呼吸疾病的系统研究。当时医院在这方面的研究还是个空白,我们从痰样分析开始搞起。防治小组连一台像样的呼吸机都没有,对于危重的肺病人,我们小组的同志就用轮流手捏皮球呼吸机的办法,抢救了一个又一个“呼衰”病人。
1979年,我抱着学习国外先进技术的强烈愿望,通过了国家外派学者资格考试,获得赴英国为期两年的进修机会。
当时国家刚刚开始搞改革,百废待兴,经济还不宽裕。为了节省经费,我们是乘火车去英国的。记得出发那天,正好是我43岁生日。人生苦短,我们这一代人被“文革”浪费了不少时光。我渴望早日到达目的地,投入学习、工作。
经过9天的长途跋涉,我们终于在1979年10月28日到达伦敦。可是,按照英国的法律,中国医生的资格在这里不被承认,因而不能单独为病人治病,只能以观察者的身份参加查房和参观实验。我的导师佛兰里教授甚至说:“你在这里只能呆8个月,以后你要自己联系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这无疑是给我兴奋的心情浇了瓢冷水。那天晚上,我彻夜难眠;祖国科技落后,我一定要争口气。
我先是从自己身上先后共抽了600毫升血,做了近30次试验,将呼吸实验室里的一台闲置了大半年的血液气体张力平衡仪修好。接着就开始搞“吸烟(一氧化碳)对人体影响”的课题。为了取得第一手数据,我连续吸入一氧化碳并多次抽血测定浓度。当一氧化碳的浓度达15%时,我感到头昏脑胀。有同事说:“停止吧!”我坚决要求继续吸入,直至血中一氧化碳含量达到22%,这相当于一个人连续抽60多支香烟。我的实验取得了满意的效果,不但证实了弗兰里教授的一个演算公式,还发现了他的推导的不完整性。那天,弗兰里教授一下将我抱住,连连说:“谢谢你,谢谢你证实了我多年的设想,祝贺你有新的发现。”他又问我:“你打算在这里干多久?”“你不是说只能呆8个月吗?”我说。“不!你愿意在这里干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弗兰里教授非常肯定地答道。
在英国的两年间,我与英国同行合作,先后取得了6项科研成果。1981年我要回国时,弗兰里热情洋溢地致信我国驻英使馆。他写到:“在我的学术生涯中,曾经与许多国家的学者合作过,但我坦率地说,从未遇到过一个学者,像钟医生这样勤奋,合作得这样好,这样卓有成效。”我那天晚上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终于让他们明白了中国人还是有值得别人学习的地方。我第一次感觉到做中国人的骄傲。” (钟南山写于1997年《南风窗》2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