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华康,完全是母亲那场小小的阑尾炎手术做的媒。华康是广州市某大医院的外科医生,手术做得好,对病人和颜悦色,白大褂裹不住一身的帅气,让我芳心大悦。我迅速嫁给了他。
结婚的时候跟着华康回家乡,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穷。他家已经算是不错的,不用挨饿,但找遍全屋子,仅有的铁锅是唯一的金属用品,村里通了电,但家家的电灯是轻易不开的。华康从进门起就没有休息过,全村人都来看病和咨询,晚上的山村灯火辉煌。华康的父母不嫌烦,里里外外招呼着,脸上挂着自豪的笑容。
早些年,华康的家人都很健康,从没有麻烦过他。但是村里总有三叔六婶生病的,于是几乎每个月总有人奔着他这个救星而来。我们不仅提供住处吃喝,还要带着挂号、看病,张罗住院、手术,张罗回程车票。这一切都难不倒我们,只要我们能应付过来,也就权当一件好事去做。医生是否来自乡下,只要看他身后是否跟着一串乡亲就知道了。
5年前,一位村妇带着个患脑瘤的儿子,哭哭啼啼地到家里来。她说了很久,华康才记得她是某人的妻子,她嫁到他们村里来的时候,华康已经读大学离开村子了。治病要紧,华康二话没说,拉着她们娘俩就上医院。手术做得很成功,可是孩子小,恢复慢,娘俩一住就是两个月。开始的时候,我还抽空去看看,但看到孩子情况好转,我也就很少去了。
华康的工资卡在我手里,我是个粗心人,只管往外提款,很少去检查每个月往里灌的准确数字。一天,我把存折拿去银行补打记录,发现华康每个月的工资少了500元,并且已经连续少了6个月。我问华康是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不愿意说。我理直气壮地到医院的财务科去问,那出纳员也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欠款还钱,很公道。你看,你丈夫作担保的,这是医院的记录。”
我一看傻了眼,原来那个做脑瘤手术的孩子,欠了医院12000元没有还,而人早就走了。天啊,要我们还到什么时候?回家后,我很生气,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说一声。华康安慰我说,我们两个都有工资,人家连工资都没有,叫人家怎么办呢?我叹着气说:“好吧,救人一命,就只当我们被减了几级工资吧。”
3年前又来了一个做直肠癌手术的大伯,这回我可机灵了,我陪着大伯去办入院手续。手术押金要1万元,大伯和两个儿子只带了2000元。只见大伯很熟络地让儿子去病房把华康叫了来。华康和住院部的同志说了说,登记了他的工资号,作为担保人签了名,这样才把住院手续办了。
我在一边气得脸发紫,我不知道华康瞒着我给多少人做了担保人。难怪那些个乡亲们对找华康做担保那么驾轻就熟,准是那长脑瘤的孩子他娘把经验传授出去的。大伯的儿子答应还钱,我也知道他们几兄弟在城里打工,多少有些钱。因此,我每天都到医院去看,给他们一些压力。大伯的儿子陆续向医院交了3000元,剩下的5000元他们就交不出了。
这天下班后,我又到医院去,咦?只见病床不见人!同房的病友说那几个乡下人一起出去了,也没有说去哪里。我一直等到晚上9点还不见人,感到事情不妙,打开床头的小柜子,发现大伯的衣物全不在了。我赶紧把华康叫来,华康说没有接到任何有关他们的消息。事实证明,大伯逃了。我们汇报给病房的医生,值班医生笑笑说:“不用找了,肯定跑了。”
值班医生拿出病人资料,对华康说:“华医生,不好意思了。”华康像个被人逮住的小偷,苦笑了一下。我们要给大伯补办所有出院手续,交欠款1万元。这时我才知道,押金中的1万元,大伯确实是交了5000元,可是大伯在手术后要用一些昂贵的药物,钱不到位,医院就不发药。大伯的儿子又背着我把华康叫去,让他担保。结果欠款就增加到1万元。这次医院就不那么通融了,光靠扣工资要扣到猴年马月?我们被迫交了6000元,剩下的才从工资中扣。
这以后,大凡有老乡来住院手术,我都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把华康被扣工资的事情反复给他们讲,希望他们能体谅。说实话,老乡们不是故意想赖账,谁也不知道看病的结果是住院动手术,更不知道治病要那么多钱,因此第一次看病没有带足押金的情况很多。而要一个床位不容易,能进医院就要抓紧,因此为住院借钱的情况非常多。我为了把好这一关,费尽心机,得罪了很多人。
有老乡住院,华康就要和相关的医生打个招呼:“拜托拜托,这老乡很困难,请多多关照。”照理说,交足了钱就治病,还有什么可关照的呢?
外人不知道,关照的是病人的钱包。同样的病,可以用不同的药,同样的治疗方案,可以用不同的治疗手段。效果如何,医生总比病人清楚。因此,还是有个老乡医生好。经过打招呼的老乡们,也许就会多用一些低价有效的国产药,少用一些高价的先进材料,少用一些不是十分必要但价钱不菲的辅助治疗。病人省下不少钱,人照样活了,病照样好了。
我的母亲仗着有公费医疗,硬是相信进口药。她的血脂高,医生就给她开了很多进口药,每个月吃500元的药,但血脂没有降下来。母亲找华康,问还有没有更先进的进口药,华康推荐她吃很普通的山楂降脂药,国产货,很便宜。母亲很不满意,认为女婿是个小气鬼,她对我说:“穷人真是本性难改,抠门抠到岳母头上了。”我是了解丈夫的,就向母亲解释:“华康一定有他的道理,你就试试吧。”结果,母亲到药店买了山楂降脂药,服药一个月,血脂降了下来。
我的侄女咽喉疼,医院的医生给她开了很多进口药,花了几百元,结果还是没有控制住。华康建议她吃老牌的百炎净,多喝水,再服几次“王老吉”凉茶。结果总共花了不到10元钱,侄女的喉咙疼就好了。
我们的家人和亲朋,都喜欢华康,说他人实在。可只有我知道,他在医院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有人说他是个“不吃药”的医生,意思是不吃药品回扣的“害群之马”。前些年风靡一时、几乎家喻户晓的一种进口保健口服液,是用传销形式出现的,似乎有包治百病的架势,不仅全民皆吃,许多医生更是主动向病人推销,做得不亦乐乎。据说有的医生能用这项收入供房供车。
一天,华康买了几瓶这种进口保健口服液,花了1500元,说是服一个疗程。我很生气,质问他是不是也给人骗了。他笑笑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华康老老实实地服用了一个疗程,详细记录着自己的反应。
实验完毕,华康向同事们说,他的反应是出现了几次期前收缩,也就是突然间心跳加速了几次。华康肯定地宣称,这种“包治百病”的保健品有激素,不应该盲目地推荐给病人吃。华康不停地向同事们解释自己的观点,根本不理会有多少人恨他,那些凭着“吃药”发财的医生,老远见了华康就绕道走。
许多医生对药品价格研究的兴趣远远大于对药品效果研究的兴趣。这些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那么多的灵丹妙药,推陈出新,层出不穷,价格一个比一个高,连医生也害怕生病,因为进口药很多是自费药。
华康的导师是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经常训斥那些只会推销进口药的医生:“别忘了你是医生,你不是推销员。我真担心,以后我老糊涂了会落到你们手里!”
如今医疗费高的原因很多,就说动个手术吧,手术费看上去很宽容,也就是几百元,可是一结账,好家伙,没有几千上万元下不来。不管是棉签纱布,还是手术中的任何一条线,都是一次性的,也就是说,这些东西都要病人买下来,就连医生上手术台前洗手用的消毒液也打进病人的手术费以外的附加费用中。
华康有个老乡叫阿翠,她在医院做了个子宫肌瘤的全宫切除手术,明明写着手术费是600元,结账却是1万元。全是附加费,除了必要的检查,就是手术中数不清的材料,还有硬塞给你的服务,甚至会诊,全部收费。
还有呢。床铺费以外,还加收床铺紫外线消毒费;输液时用过滤网,十几元一个,加收;每天6元钱的棉签费(2元钱一袋,有谁一天用得了3袋棉签之多?顶多就是输液时那么两支,不输液时还一支没用呢,照收不误)。还没完呢,冲洗费按次数算,大小手术都加一个引流袋,用个进口仪器照射一下,用美容线缝伤口……各种各样的仪器和材料应有尽有,总之,能用尽的方法全用,能用上的好材料全堆上去。如果这些东西不是那么贵,还是可以考虑的。要知道,人生了病,以后的路还很长,一个手术就搞到倾家荡产,以后日子怎么过?
除了必要的治疗手段,住院规定中一些让病人无法理解的收费,更是雪上加霜。如护工费,手术前每天5元,手术后每天10元。阿翠提出说,自己的妹妹来了,在外面还要租旅店住,不如让她来陪,就不请护工了,能省就省。但医院说不行,病区里陪人多了就超标,就要扣病区的分,就说明护理工作做不好,所以一定要让护士和护工照顾病人,而不能让陪人做了护士的工作。
要是护士的照顾比陪人好,大多数人是会接受的。可惜现实往往并不是这样。比如点滴打完了,按下电铃,老半天不见护士来。尿了裤子,几个小时不给换也不是偶然。因此,许多病人家属还是冒险前来。尤其是那些外地老乡,他们不会说本地话,还是要老乡照顾更好。因此,我总是教那些老乡陪人在护士长检查病房的时候,躲到厕所里去。这样一来,护工加陪人,开支又增加了。
而我呢,每当有老乡或亲朋好友出院,我最着急的就是让他们在结账后立即打出清单,我会非常“专业”地在清单上检查,总能发现一些漏洞。比如阿翠拿到清单后,我认真地研究着,核对着,问阿翠冲洗过多少次,打过几次针,用过什么药,甚至吃过几顿饭。由于我对每个住院的熟人事前都有交待,因此他们自己都有记录,和医院的清单核对,总能找到多算的地方。于是我就把清单拿到病房中去核对。
由于每个环节都有记录,经过核对就能发现多计算的地方,比如阿翠的输液才3次,怎么能用去4个一次性的过滤袋呢?而且是必需的吗?冲洗多少次,也是有护士记录的,怎么就硬是多算了3次呢?这里多算一些,那里多算一些,就多出几十元到几百元。经过讨价还价,在我的义正词严下,医院总要让步,把钱给退回来,于是我们皆大欢喜。
经常见到病人和医院核对,结果总是多算。奇怪,怎么不会少算呢?假如病人不核对清单,不自己做治疗记录,那你就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
大凡有老乡和熟人生病,除非他有公费医疗指定医院,我们总要为他指点迷津,那就是该做哪些检查,该到哪里做检查。华康的同学很多分布在广州的各所大医院里,对该医院的哪台机器花了多少钱,基本心中有数。同样的机器,同样的品牌,同样的功能,进价高就收费高,进价低就收费低。同样的机器,为什么会有不同的进价?理由总是说渠道不同,至于为什么渠道不同,这就搞不清楚了。
我们总是针对需要做检查的朋友,把哪家医院的哪项检查费用最低给他们交待清楚,让他们自己选择。手术费也是如此,比如有的医院做肾移植要十几万元,而有的医院只需要8万元,总不能说那低价的收费就给你一个次等的肾吧?不明就里的外人总是怀疑,价高就是好货,价低就是次品。
华康经常向病人解释说:“医疗不是货,是活儿。你给不给我送红包,我照样干好活儿,我一定会给你做好手术。”但是很多病人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并不相信他讲的是真话。他们想,要是捡了便宜的做,医生会不会不认真?
我们知道,有的医院设备好,环境好,服务好,收费反而不高。难道这些医院就亏损了吗?在不同的医院做同样几个项目的检查,加起来高低相差好几百甚至上千元,也不奇怪。因此,不能挑病,就要挑地方去治病,尽量省些费用,这是病人无奈中最积极的做法。
有些时候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在这个医院做手术,但是另外一个医院的检查费用会低些,而这家医院并不承认其他医院的检查。这就要通过老乡医生进行通融了。看着那些手头紧巴巴的老乡们为了省下一些检查费而东奔西跑,总算由华康出面给通融过去了,我们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但华康从不敢把这高兴的心情与同行分享,因为他这么做就是倒了医院的米。医院收入高,医护人员待遇就高。上万元的收入对医生已经很平常,特殊的还不止,每季度多发一个月工资也是常事。医生买高级住宅、买私家车的不少。不增加医院收入,钱从哪里来?(《羊城晚报》2003.7.13)